朝堂之上,劍拔弩張,眾朝臣都提心吊膽,仿佛這金鑾殿裡埋藏了炸藥,下一秒便要波及所有人。
“陛下,臣反對淩少卿所言。”方岩說道,“歌伎本就是供達官貴人尋歡作樂的,淩少卿卻堅持將買賣婦女列入禁令,這是在剝奪達官貴人放鬆的權利。”
“放鬆之法何其多,若將美色看得太重,隻會誤國誤民。”淩書瑜淡定反駁。
“淩少卿這話似乎意有所指,在場朝臣有幾個不是三妻四妾,也沒見他們耽誤朝政要事,再說陛下後宮佳麗三千,你難道也要指責陛下美色誤國?!”
尹弋出來緩和氣氛,“淩少卿並無此意。後宮嬪妃皆是通過各方考察,並由陛下與皇太後親自挑選,所以他所言並非針對陛下,對其他大人也隻是勸告。”
“微臣提出此建議的初衷,隻是為了讓普通女子能有安全保障,日後出門不必再提心吊膽。”淩書瑜又道。
“微臣認為,老祖宗的規矩,女子就不該拋頭露麵,被拐賣的能是什麼良家婦女?”
“且要說美色誤事,那淩少卿出任地方官時,曾為了女子而置清州子民於不顧,如今又有何顏麵說出此話?”
淩書瑜言之鑿鑿道:“擅離職守確是臣的過失,但此事歸根究底是人販惡行,女子亦是人,不該被當成貨物來交易。再者,若不及時遏製販賣行為,往後人販猖狂,就是各位大人的千金也難保自身安全。”
對麵皆哽了一瞬,隨後又道:“小女的人身安全,我們自會保障。”
“行了。”皇帝煩惱地揉了揉太陽穴,“都彆吵了,你們的意見朕都會考慮,今日若沒彆的事便先退朝吧。”
退朝時,周圍人三三兩兩,隻有淩書瑜獨自一人。
“這種現狀並非一朝一夕能改變,你又何苦如此心急?”尹弋走到他身旁問道。
“若錯過此次機會,待下次修訂律法又要一年時間,那這一年裡,不知又會有多少無辜女子受害。”淩書瑜說道。
況且,如若到時換了新一批人修訂律法,那又該如何實行?
“我知你誌向遠大,隻是觸及張尚書等保守一派的利益,你這條路不好走啊。”
“再不好走,我都會走下去。”
暮色漸沉,星光浮現,與庭院中晃動的燈籠遙相呼應。
顏湘躡手躡腳地走到書房,對房簷鳥籠裡的信鴿比了個噤聲的手勢,隨後悄悄推門而入。
此時淩書瑜正埋頭苦寫,神情嚴肅,並未注意到門外的動靜。
顏湘就這麼把著門看他,見他依舊頭也不抬,索性直接大大方方走了進去。
直到門被合攏發出輕微聲響,淩書瑜才抬頭,在看到顏湘的那一瞬,他不動聲色地用書籍蓋住信紙,“怎麼突然來了?”
其實按規矩,婚禮前男女雙方不能私下會麵,但今日顏湘見顏柏下朝後神情嚴肅,她便猜想是朝堂出了事,故而溜過來看看淩書瑜。
她放下燈籠,隨即側身坐在他腿上,雙手環住他的脖頸,“自然是想你了。”
自從決定成親後,她是越發膽大了,興許也是因為知道自己無論做什麼,對方都隻會笑吟吟地任由處置。
“我也想你,”淩書瑜扶住細軟的腰肢,將整張臉埋入她的頸窩,“很想。”
呼出的溫熱氣息讓顏湘覺得有些癢,她忍不住縮一下脖子,“怎麼了?是公務處理得不順利嗎?
“是有些。”
她輕軟地拍拍他頭,“沒關係,我相信你必定會解決難題。”
“嗯。”淩書瑜悶聲道,“你多與我說說話。”
顏湘想了想道:“今日嬤嬤送來了嫁衣,我試著正好合身,你試了嗎?”
淩書瑜抬起頭看她,“還未曾,你可喜歡?”
“喜歡啊,很好看。”
“喜歡便好,”他捋了捋她的發絲,“真想看到你穿紅嫁衣的模樣。”
顏湘被盯得羞澀,垂眼道:“很快便能看到了。”
淩書瑜沒應答,隻是揚起脖頸親吻她的前額、眼眸,再從鼻梁一路向下,最後禁錮住那張柔軟的唇,卻不同與以往的溫柔,反而帶有幾分霸道。
顏湘有瞬間覺得他好像要將自己生吞活剝了一般,可又不舍得推開,感受著他在自己唇瓣上輾轉流連。
良久,淩書瑜放開她,啞聲道:“今日晚些回去,好嗎?”
沙啞的聲線勾走她的意識,她迷糊地睜開眼,看淩書瑜此刻兩眼汪汪,鬼使神差道:“好。”
末冬本就寒冷,如今又起了大風,冷氣便趁機鑽進人的衣袖,直達心底。
“朕經過再三思量,覺得淩少卿的擔憂不無道理,若人販猖獗,難以保障良家婦女的安危,故同意將買賣婦女列入禁令。”
“陛下英明。”淩書瑜說道。
“陛下,今日加了這條禁令,明日便就要準許女子讀書做官、習武從軍了,往後誰還相夫教子?這將老祖宗定下的規矩置於何地?!”
“此等大事,朕自然會再思量。”
方岩見聖意已決,又氣急敗壞道:“陛下,微臣要彈劾淩少卿,從最初罔顧律法私闖重臣府邸,再到出任知州時擅離職守,在職期間多次犯錯,已不適合再擔任大理寺少卿一職,請陛下罷免他的職位!”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淩少卿在職期間屢立奇功,不能因為他犯了點錯就抹殺他的功績,況且他聰慧果敢、任勞任怨,沒人比他更適合擔任大理寺少卿一職。”
“我知大理寺卿愛才,但依你所言,難道我朝除了他,便沒有彆的人才了嗎?”他繼續咄咄逼人道。
“本官並無此意,隻是人各有所長,淩少卿確實比彆人更能勝任此職位。”
又一位官員站出來道:“陛下,臣讚同方郎中所言,近日已有傳言說淩少卿的家人時常出入賭坊,這便說明他治家不嚴,俗話說齊家治國平天下,他連齊家都未曾做到,如何能輔佐陛下治國?”
“淩愛卿,你對此作何解釋?”
淩書瑜的神情依舊淡然,“回陛下,臣無話可說。”
“那也就是說此事屬實,”皇帝嚴肅道,“既然如此,你的確不適合再處理政務,即日起,罷免你大理寺少卿之職。”
“任憑陛下處置。”淩書瑜雙膝跪地,“但在此之前,微臣鬥膽請陛下兌現承諾,允許臣討一個賞賜。”
“什麼賞賜?”
“求陛下取消我與顏家之女的婚約。”
淩書瑜此舉驚呆了眾人,就連皇帝也不曾料到他所求是此,但仍舊應允道:“準了。”
雖說淩書瑜已被罷免官職,但朝廷不會立即收回府邸,因此他還能短暫住在淩府。
他靠坐著椅子,內心自嘲:以往總將公務看得很重,如今被罷了官,內心反倒輕鬆不少。
大紅色婚服安安靜靜地立在對麵,衣袖隨著冬風輕擺,有意無意地在吸引他,而他也如願將它穿在了身上。
婚服上繡著金色龍紋,衣領處是嚴絲合縫的金線祥雲滾邊,腰間係著同色金絲紳帶,襯得他精瘦卻又挺拔,整個人神采奕奕。
一穿上,他便舍不得脫下了,細細地撫過衣袖上的紋樣,幻想顏湘穿上婚服定是彆樣的好看。
京城裡,不知誰在煽風點火,說淩書瑜意在增加女子特權、削弱男子地位,傳到最後又被添油加醋了許多,逐漸引發眾怒。
不少人衝到淩府喊話,要他立即做出解釋,如若不然,便砸了這座府邸。
朝廷為平息眾怒,便先將淩書瑜抓進大牢裡,待事態平息再釋放,可事情卻愈演愈烈,大批民眾上街遊行,嘴裡高喊著:“欺君誤國者,罪不容誅!”
更有甚者,徑直跑到大理寺牢獄前鬨事,意欲想朝廷施壓,而朝廷隻得出動京畿衛震懾百姓,卻不敢真對遊行民眾做出傷害之舉。
事情鬨得滿城風雨,堯是顏湘再忙也聽到了風聲,她回府想與顏柏商討解救之法,映入眼簾的卻是他在命人拆卸婚禮布置。
“爹,你這是做什麼?!”
顏湘擋在小廝麵前,試圖阻止他們。
“如今婚約已廢,我自然是拆除這些東西。”顏柏沉聲道。
“誰說婚約作廢?我不同意。”
“你同不同意都無關緊要,這是淩書瑜自己提的,陛下也已經應允了。”
顏湘難以置信地搖頭,分明每個字她都識得,可為何連成一句話,她就聽不懂了呢?
“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顏柏又道,“他倒還算有良心,沒有連累我們顏家,隻是這次他恐怕在劫難逃了。”
聽明白了他話語間的含義,顏湘心一沉,“你不救他,那我就自己去救。”
“我警告你,不許趟這趟渾水!”
她用金釵抵住自己的脖頸,決絕道:“誰敢攔我,我便死給他看。”
小廝皆麵麵相看,不敢再攔。
顏柏怒火中燒,亦是威脅道:“你今日若敢走出這個門,就不再是我顏家人!”
顏湘腳步一頓,隨後漠然道:“既然如此,從此我與顏家斷絕關係,所作所為皆我一人承擔。”
言罷,她便揚長而去。
其實她能理解顏柏有自己的立場,有自己要守護的東西,但讓她眼睜睜看著淩書瑜死,她做不到。
為不連累相裡氏,她也沒有選擇去求助相裡璟,而且找到了淩風。
“當務之急是要安撫民眾,但是悠悠眾口,恰好也是最難堵住的……”顏湘冥思苦想,卻始終沒想出合適的法子。
如今百姓都已先入為主,就算有人澄清,想必也沒幾人會信,但他們又不能以同樣的手段再煽動群眾,否則隻會愈加混亂。
“小姐,放棄吧。”
“淩風,怎麼連你也……”
顏湘不可置信地望著他。
“如今保守一派視大人為敵,群眾又以遊行來給朝廷施壓,這般情況下,陛下不可能會頂著壓力放人。”
“就算如此,我也不想放棄。”
淩風無法,隻好迅速出手敲暈她:“抱歉,我答應了大人要保護好你。”
金碧輝煌的殿宇內,天子端坐於龍椅之上,神情肅穆。
“陛下,如今群民激憤,再不處置罪魁禍首,恐難平息眾怒啊!”刑部侍郎方岩進諫道。
另一位官員幫腔道:“如今坊間已隱隱有關於陛下的謠言,而這一切的源頭都是淩書瑜,危急關頭,還望陛下切莫心慈手軟。”
皇帝閉眼按著眉心,仍舊一言不發,顯然頭疼得很。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方岩又道,“陛下若不及時處置他,隻怕影響今後自己在百姓心裡的地位,失了民心啊!”
清醒後,顏湘發現自己被鎖在相裡府的臥房裡,無論怎麼撞擊,就是打不開房門。
“小姐,彆費力氣了,你這樣隻會傷到自己。”守門的小廝勸道。
顏湘充耳不聞,仍舊用力地撞擊門板,絲毫不顧已經發疼的手臂。
“把門打開。”
門外傳來相裡鈺的聲音,讓她眼底又燃起一絲希望。
房門剛被打開一條縫隙,她便焦急地要衝出去,可又被小廝架住,動彈不得,“二哥我求求你,放開我,讓我去救他。”
話語裡掩飾不住的哭腔讓相裡鈺也鼻頭發酸,可他依舊硬著心腸道:“彆去了,你救不了他。”
“不試試怎麼知道救不了!”顏湘緊咬嘴唇,雙眼含淚,倔強地看著他。
“陛下已下令將他斬首,今日便行刑。”
此話猶如平地一聲雷在她耳畔炸開,她愣了片晌,喃喃道:“不可能……”
而後掙紮的力道越發重了,她逐漸失控道:“不可能!他不可能會死!他不可能會死……”
使出渾身解數依然無法掙脫,原先強忍的淚水終於在此刻奪眶而出,她再也支撐不住雙腿,跪倒在地嚎啕大哭起來。
小廝見狀,都不忍心再製住她,漸漸鬆開了手。
像是想起了什麼,顏湘來不及擦拭滿臉的淚痕,扯住相裡鈺的衣擺,哀求道:“二哥,你讓我去見他最後一麵,就一麵……”
相裡鈺清晰看見一滴淚珠從通紅的眼角滑落,他不忍地仰頭避開視線,沒有吭聲。
顏湘知道他是默許了,隨即跌跌撞撞地奔了出去,絲毫不顧自己此刻有多淩亂,她隻怕再晚就來不及了。
這段路尤其漫長,長到她望不到儘頭,但又絲毫不敢停歇,隻能拚命往前跑,這種感覺比當初被海九爺追捕更令她恐懼。
天空忽然飄起了雪,遠遠地,她看到了密密麻麻的人群,和行刑台那個孤零零的身影。
淩書瑜穿著白色囚服,長發披散,雙膝跪地,神情滿是淡然,隻有在望見顏湘的那瞬間,才有了些許波動。
他無奈地垂頭苦笑:還是被她看到了這狼狽的模樣……不過也罷,自己什麼樣她沒見過?
即使相隔甚遠,但顏湘能感受到他的視線,在一點點牽著自己往前走。
“午時已到,行刑——”
淩書瑜閉上眼,靜靜地等待死神來臨,他想,再見到文鶴時,一定要問出那句——學生可有讓您失望?
劊子手已然就位,雙臂高舉駭人的鍘刀,雨雪在刀鋒融化,形成細小的水珠,引得眾人心驚膽寒。
“淩書瑜!”
顏湘大喊,隨即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手起刀落間,人頭落地,濺出的鮮血霎時染紅了刑台,狀如一朵朵猙獰可怖的赤紅鮮花。
戲曲落幕,雪勢也愈發大了,圍觀人群紛紛退場,隻有淩風還扶著顏湘立在原地,雙眼通紅道:“大人,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