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庭殿內開始忙碌起來,按照趙正的吩咐準備各種物事。
趙正坐在榻前,伸手撤去了高高的枕頭,左手托住了趙玔的後脖子,使他口鼻朝上。右手再輕捏他的頜關節,聖人緩緩張開了嘴來。
“紗!”
趙正觀察了一會,道。在一旁伺候的小太監連忙遞上準備好的紗布。趙正將紗布墊在聖人的嘴上,心中猶豫了好久,該不該直接上嘴。
趙正知道聖人若是駕崩,一切都會變得不可預料。聖人的性命關係到涼王、自己、河隴、太子乃至整個朝堂的安危與走向。若是能救活他來,涼王與太子翻臉的風險大為降低,能為涼王與河隴爭取更多的時間和機會。而自己在長安未來的這幾年,也不會因為站隊的原因被太子所針對。
將一場風雲變幻的內鬥轉變成機會,趙正決心賭上一把。
不過宮中並沒有軟質導管,想要插管吸痰,無從談起。為今之計,隻能口對口,將阻塞呼吸道的痰塊吸出來。
趙正一邊俯身,一邊暗自祈禱,希望自己的判斷沒有錯。
“元良,你這是要作甚!”
太子一轉頭,便見趙正要往他阿爺的嘴上懟,頓時心中一跳,出聲詢問。
“吸痰!”趙正停了下來,轉頭回答道。
“能吸出來?簡直荒謬!”
趙正反問趙坤:“太子還有更好的辦法?”
“沒有!”太子道:“隻是你這舉動,未免……未免也……”
他皺著眉頭,臉上神色變換,竟是手足無措。既想趙正能救活聖人,又覺得趙正這野路子太過浮誇。此等救人方法,聞所未聞!
雖然隔著一層紗布,但兩個男人嘴對嘴,其實最大的心理障礙應該來自趙正才是。隻不過他方才想的都是“醫者父母心”,根本沒想到這上麵來。不是太子出聲阻斷,他也想不起這一茬。
“太子殿下說的是!”趙正心思一動,轉頭招了招手,“這位公公,你過來一下!”
“這……”太子一臉震驚,一旁伺候的小太監臉色頓時就變了,連忙跪地,“奴婢不敢,奴婢萬死!”
“救活聖人,乃光宗耀祖之事,聖人若是知道,定也有賞賜,有何不敢。”趙正一把扯過他,“我來教你方法!”
那小太監頓時滿頭冷汗,他看了看趙正,又看了看太子。趙正低叱道:“你看誰也沒用,你用心記著我與你說的法子……”
趙正根本不理會太子的抗議,還一本正經地教那小太監如何入手,如何用力。那小太監起初還十分擔心害怕衝撞了龍體,但趙正說的越深,他便覺得越有道理。隻是真要讓他上手,又有些猶猶豫豫,瞻前顧後。
“入宮時,有沒有人與你說過,生是皇家的人,死是皇家的鬼?”
那小太監搖頭,並沒有。
趙正一巴掌扇在那小太監的後腦勺上,“我現在就與你說了,你照著做便是!能救活聖上,你死了又何妨!”
“奴婢不怕死,奴婢隻是怕……”那小太監眼看就要哭出來了,趙正知道他害怕什麼,他害怕萬一沒能救活聖人,反而落下個衝撞聖體的罪名。他一家老小,都得給他陪葬。
於是趙正轉頭,望向了太子,“救與不救,太子便給個準信。”
“當然要救!”太子似乎已是放棄了掙紮,鄭重點頭。
“若是沒能成功,可保人性命?”
“那是自然!元良也忒小看我了。隻是這法子……”
“太子殿下,其餘不必多說,請你移步殿外稍候片刻!”趙正點點頭,伸出手去,請太子離開。急救這種事,一般不讓家屬在場,確實還是有一定道理的。接下來的場麵會有些令人惡心,或許也會伴隨著一些意外,太子在場,太礙事了。
此刻高隆盛與鄭西元已是打開了所有的門窗,讓新鮮空氣對流了進來。鄭西元仍舊不敢太靠近,高隆盛見趙正要請太子出去,太子卻站著不動,於是上前說和,“太子,聖人若是有恙,奴婢定喚太子進來。”
“趙元良!”太子猶豫了一會,甩開高隆盛伸過來攙扶的手,道:“我便就外等著,你當……不,還望元良儘力施為……”
說罷,便要作揖。趙正連忙製止,“此時不宜耽擱,太子儘快離開才是,太子大禮元良不敢受,不妨等臣救下聖人再說!高內侍……”
趙正呶了呶嘴,高內侍會意,又伸手要去攙扶太子。太子這回沒有拒絕,歎一聲氣,便默默轉身離開。
趙正吩咐其餘人各司其職,讓高隆盛與起居郎在一旁候著。至於鄭西元,他看不看,他自己決定。
小太監見太子已走,最大的心裡阻礙也瞬間突破,有上護軍兜底,想來也不會牽扯家人。心中一橫,便向著聖人的嘴懟了上去。
起居郎說,聖人起身時神色無異,精神也並不萎靡。說明他在這之前看上去並未犯病。卯時三刻,聖人用膳,食物為一疊酥糖,一碗羊肉粥。聖人用粥不過半碗,酥糖也隻吃了半塊,便忽然大咳幾聲,隨即臉色煞白,轉而手捂咽喉,當場說不出話來。隨伺太監連忙去請禦醫,禦醫到時,聖人已然昏迷,臉色轉為青紫發紺。
禦醫初步診斷為食物梗阻,但經檢查並未發現,隻是喉部有痰絲,知是咽喉淤塞,於是連忙施針,隻是並未見效。隨後變換聖人體位,想讓淤塞痰塊自然流出,但收效甚微。聖人雖仍有呼吸,但十分微弱,趙正判斷,阻塞聖人的痰塊,必定有些時日,聖人今日用膳時咳嗽,使痰塊堆堵,不易咳出,亦不易流出,才釀成今日之症。
趙正托著聖人的後頸,以一手捏住他的鼻子,小太監密封聖人之口,用力一吸,立時便在聖人口中、咽喉中造成負壓狀態。
“怎樣?”
趙正見那小太監停了下來,連忙問道。那小太監抬頭,使勁搖了搖,“未能吸出。”
“再來!”
趙正心說成敗在此一舉,實在不行自己親自上。
小太監連忙應命,俯身低頭,裹住聖人微微張開的嘴,又用力一吸。頓時隻覺嘴中一鬆,隨即身下的聖人忽然“咳咳咳”地猛咳了幾聲。
趙正一把推開那小太監,捏著聖人的嘴,一瞧,隻見一股濃黑的老痰緩緩地在齒間流動。
成了。
耳邊傳來粗重的喘息聲,聖人雖仍為清醒,但肉眼可見,麵色正在逐漸恢複。趙正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高隆盛忙著上來接手,想讓聖人重新躺回榻上,被趙正一把拂開。
“不能躺著。”他怕仍有淤塞,便將聖人的身體側了過來,麵對榻外。
嘴角隨即汩汩地淌下了一些清痰,還伴隨著一些粉紅的泡沫。
高隆盛心驚,“上護軍,聖人咳血了?”
“不,這是肺裡滲出的汁液,堵了快一個時辰,肺都快憋炸了。”
“那可如何是好!?”
“不慌,看量!”趙正也不知堵得太久會不會出現肺水腫,隻能寄希望於他老人家平日裡吃的補藥能起些作用。等那些清痰流淌地差不多了,聖人的臉色也趨向於正常。由青紫慢慢轉成了通紅,再由通紅變成了澹紅。
呼吸也逐漸變得冗長,貼耳傾聽,那肺部的重音也消失不見。
“趙元良……”
聖人睜開了眼睛,卻見趙正隻穿著襯衣,附在他的胸前,“你……如何在此?”
“聖人醒了!”高隆盛眼淚都流了下來,那幫著吸痰的小太監連忙跪在地上一動不敢動。
“彆愣著,過來幫手!”趙正安撫地看了一眼聖人,隨後與高隆盛兩人一道,將聖人扶坐了起來,“聖人肺中痰淤暫且無礙了,隻是眼下不能臥榻,須得靜坐,以防惡變。”
聖人點點頭,任由趙正將他兩手垂放在身體兩側,高隆盛跪坐在聖人身後,牢牢地托住聖人的身體。
“快去喚太子與涼王!”
那小太監飛也似地起身,跑向了門外。不一時,太子與涼王二人幾乎同時擠進了門來,一抬眼,便見趙正與鄭西元正在收拾殘局,擦拭地上和榻上的痰漬。而他們阿爺,當今聖人,則好端端地坐在榻上。
“阿爺……”
兩人跪了下來,痛哭不已。
趙正知道此時是一家三口敘話的時候,自己留下不合時宜,便拱了拱手,“陛下,太子、涼王殿下,臣先告退!”
涼王與太子一同看了過來,眼神裡都是感激。聖人點了點頭,虛弱地說道:“元良辛苦了,且先去歇息,擇日必定嘉賞。”
“謝陛下!”趙正沒有推辭,拉著那小太監就出了門。
鄭西元也想跟著出來,被聖人攔住留了下來。
“公公你可立大功了!”趙正出得門,問那小太監,“不知公公可否能告知姓名?”
那小太監顯然十分振奮,此時聽趙正詢問,連聲“不敢”。他拿出自己的腰牌,遞給了趙正,“奴婢乃甘庭殿輪值太監,賤名林小五。”
趙正仔細端詳,確認無誤,隻是這林小五居然不過十四歲,一時感慨,道:“我定向聖人表功。”
“多謝上護軍了。”那林小五喜形於色,連連道謝,趙正拍了拍他的肩膀,搖了搖頭,“隻是往後,小公公還要更加用心照拂聖上,有什麼疑問的,儘管來問我便是。”
“上護軍本領通天,奴婢怎敢打擾。”
“誒!此一時彼一時,小公公身居奇功,又是聖上近侍,說句不好聽的,旁人巴結你都還來不及呢!”趙正小聲地說,“隻是聖人這病須得久養,還有許多需要注意的地方。此時高內侍服侍聖人無閒,我便說與你聽,你牢牢記下,日後好為高內侍做個參謀。”
“上護軍但說,奴婢彆的不好,就是記性好。”
“行!”趙正便毫不隱瞞,將這養肺的一些細節一一告知。
其一,禁甜食,甜食最易生痰。
其二,多喝茶,喝綠茶。
其三,每日煮泡菊花、羅漢果,吸之水汽,霧化養肺化痰。
其四,潤燥潤肺,日常少油膩,可食瘦肉,豬羊瘦肉燉煮為宜,口味不可太重,更不可煎炸、炙烤……
趙正一連說了十七八條,小太監腦子極好,隻複默了幾遍,便一一牢記。
“回頭奴婢把這些都寫在紙上。”
“不必。”趙正道:“這些你記著就好,多提醒多關照。若是對聖人的病情有所幫助,他也定會嘉賞於你!你有空去備些雞腸子,回頭我教你如何做吸管。到時再遇上聖人發病,也不用你去用嘴吸了……”
林小五十分聰明,這一句話他便聽出了,這是趙正給了他一個立功的台階。於是內心感激,當即拱手作禮。
這一幕恰好被趙金玉看在了眼裡,見趙正將小太監打發走了,他才現身,意味深長地道:“元良收買地一手好人心啊……”
“你怎麼跟個鬼似的?”趙正嚇了一跳。
“心中無鬼,自然無鬼。”趙金玉嘿嘿嘿地笑了起來,“元良,你這是插後手?”
“哪有你說的這般不堪。”趙正否認道:“隻是高內侍在裡麵忙活,我對聖人的病情有一些自己的見解,此時不說,機會也不多。不如就做個順水人情。”
“行了,我又不是興師問罪。”趙金玉的臉上比方才好了許多,也不提急調河隴軍了,隻是看了看著忙成一團的甘庭殿,搖了搖頭,深深歎了口氣。
多好的機會啊!就這麼浪費了。
殿外還候著一群太醫,此時太子傳喚,知道聖人無恙之後,紛紛朝趙正投來了感恩的目光。他們大概是在想,若是今日沒有上護軍,怕是不知幾人人頭落地。
太醫們進了甘庭殿,去為聖人診脈,商量藥方。這些趙正插不上手,於是招呼趙金玉回前朝去,今日看來是不用議政了,也好,提前下班,回良淄去想對付渠國公的法子。
趙金玉追了上來,打破砂鍋問到底,“元良你老實說,這些救人的法子是從哪學的?”
趙正笑笑,不告訴他,誰知趙金玉並不打算就此放過他,道:“你這偏門像極了行走江湖的赤腳大夫,可我們這麼些年,我也不知你跟了哪個師傅!”
趙正道:“你就不愛記事!”
“怎麼說?”
“你忘了你嫂嫂阿念?”趙正說道:“她便是你嘴裡說的赤腳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