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在安西這兩年,趙正已經習慣了麵朝黃沙背靠天山的生活。說想家那肯定想,有時午夜夢回時,經常想起平涼的模樣。想達念,想周盈和周春。想看看瑞兒和玲瓏。但安西使命在身,有時又不得不壓抑著內心的想法。更多時候都想自己造架專機,沒事兩地亂跑。
可一旦真的能回家了,他又開始記掛安西起來。
安西的暗渠、安西的田地、安西的人。天山的雪,甚至大漠的黃沙。
隻不過過了北天山之後,這一切又被似箭的歸心衝澹。右武衛大隊被他遠遠地甩在了身後,能跟上他腳步的,隻剩下身邊幾個弟兄和玄甲軍眾人。
久違的漠北草原上,眾人縱馬狂奔,所有人的心情都與趙正差不多,此次遠征西域,他們立下了赫赫戰功,回去涼州,必定加官進爵,從此光耀門楣,哪一個不想早日衣錦還鄉?
但這茫茫三千裡路,並不能一蹴而就。大隊人馬緊趕慢趕,用了近一月時間,終於在興慶五年九月初十跨過了龍首山山口,進入了涼州地界。
背後是漸遠的漠北沙地,撲麵而來的便是涼州滿目的蔥翠。微風自祁連山吹下,酷熱被一掃而淨,取而代之的是冷風的涼意。
王渠讓道:“再有兩日,便能到州府姑墨。元良先回家小住幾日,等十月再一同去長安?你看如何?”
趙正暗道聖人旨意是年底晉見,此時還有兩個半月,該是充裕。回家先收拾收拾行李,與父老鄉親們絮叨絮叨,等身子歇好了,再去州府會會涼王,看看平涼坊的生意,這有個二十日也夠,等到十月,再帶上家卷,隨涼王一同赴京。時間剛剛好,於是便點頭答應。
去州府與蒼宣並不同路,玄甲軍也要回平涼團練營歸建,隨後解散大沐休整,明年開春後才要集結練兵,於是眾人與王渠讓一一告彆,而後分道揚鑣。
下山之後,這一路趙正便再未停過,便連胯下的戰馬也吃不消了,趙正在驛站換了馬匹,星夜兼程,終於在第二日傍晚,趕到了平涼。
眾人站在山崗上,向遠處那一片綠油油的稻田儘頭望去,隻見一座丈餘高的城牆阻隔,竟是遮斷了眾人的視線,熟悉的角樓也看不見了。原本那條通往平涼裡的官道似乎也改了,順著那城牆的護城河,彎彎繞繞,直往遠處而去。
胡三大“嘶”一聲,“周集呢?”
幾人頓時反應了過來,周集也不見了。原本周集所在的位置,也被那城牆囊括了進去。
趙正極目遠眺,隻見城牆望樓上插著大唐號旗,牆上還似有披甲軍士站崗,城門吊橋上,車馬如龍,進進出出。
“這是平涼?”
所有人都張大了嘴,這才兩年啊!
赫連雲天催馬趕了上來,道:“侯爺,我先帶玄甲軍歸建,隨後眾將左再到平涼拜會!”
“自去吧!”趙正心說走的這些日子,不料涼王把個平涼,竟是建成了一座城池?
眾人心中狐疑,也沒管玄甲軍已撤回營寨。四兄弟立馬躊躇了許久,還是趙大柱忍不住“嘖”了一聲,“總不會是龍潭虎穴,那是自己的家啊,諸位兄長!”
胡三大哈哈大笑了一聲,“走走走,還從來沒見過回家的人居然能被檔在門外。”
趙正一想也是,於是催馬趕上。四人一路上沒人說一句話,隻望著城牆上一個碩大的“唐”字,一時間各個心情澎湃,握著韁繩的手不由自主地微顫。都說近鄉情怯,趙正倒是沒有這個感想,隻是覺得激動。
等到了護城河,胡三大忽然道:“這不對啊!怎地我們回來了,也沒人通傳,也沒人迎接?在平涼,還有比元良回家更重要的事?”
趙大柱甕聲甕氣道:“怕是元良趕路太急,傳話的人都追不上他的馬。”
“回個家還要通傳什麼!?”趙正翻身下馬,牽馬過橋。走到一半,卻見城門邊有個挑菜的婦人,正好奇地看了過來。趙正隻看了那婦人一眼,便立住了腳步。
“薑嬸子!”
眾人語調都變了,趙大柱被馬鐙纏住了腳也不管不顧,竟是從馬背上滾落下來,砸在那吊橋上頓時灰塵四起,胡三大連忙上前攙了他一把,趙大柱推開他,跟著趙元良就撲向了薑氏。
薑氏方才在護城河邊洗菜,剛把洗好的菜裝進了簍子,挑起一抬頭,卻見城外來了四匹馬。原本平涼城這半年來經常有馬隊、信使來往,並不稀奇,隻是這四人四馬馬蹄聲急促,薑氏便不由多看了一眼。
誰知這一眼,便就看見了四個熟悉的身影。薑氏一時愣住了,定定地看著那打頭一人,柳眉鳳目,生得俊俏,身著粉紅稠袍,隻是更稱那略黑的皮膚。不是趙元良又是誰?
“元良、大柱!”薑氏眼淚嘩嘩之流,“是你們回來了?”
趙正使勁點頭,趙大柱道:“是我們回來了!”
薑氏便看向了他們身後,隻有朗多秦和胡三大,眼神立時變得落寞,“吉利呢?他怎麼沒回來?”
趙正不敢隱瞞,便把將趙吉利留在安西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薑氏。那薑氏原本還以為趙吉利出了什麼事,直到聽說他不僅好好的,還升了官,一顆提著的心總算才放了下來。
“老身不要他升什麼官,他若是能早日回來,那該多好!”
趙正知道薑氏想念趙吉利,剛想安慰,薑氏卻抹了一把淚道:“也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兒子會打洞。他那死鬼阿爺便是一門心思想要建功立業,便是死在前線也終不悔改。吉利到底還是隨了他阿爺,罷了,隨他去吧。終究皇命難為,隻要他平安,那便比什麼都好!”
“薑嬸子,走!”趙正接過了菜簍子,挑在了肩上,“此處不便敘話,去我家再說。”
趙吉利和胡三大紛紛上來搶,被趙正拒絕了,他挑著菜上了橋,眾人簇擁著薑嬸子便往城裡走。
直到此時,望樓上才反應了過來,有人敲響了銅鑼,高聲呼喊,“裡正回來了!元良回來了!”城牆上頓時伸出了無數的腦袋,趙正看了一眼,都不是平涼的子弟,也不知從哪裡調來的城衛軍。
他們好奇地打量著城門下的眾人,有人竊竊私語。
“什麼裡正?誰是元良?”
背後一個大巴掌扇在了那問話人的後腦勺上,“蠢貨,平涼裡正趙元良,蒼宣縣侯,安西都護!趙元良啊,你個蠢貨!”
“軍頭,你怎罵人呢?”
“快閉了你的鳥嘴,我罵的是蒼宣侯麼?當心被聽了去,老子剝了你的皮!”
……
眾軍士忽然聽見了一陣山呼海嘯,似是從這城內四麵八方而來,抬頭一看,卻見方才還稀稀拉拉的城內,此時聽見了鑼聲,瞬間就變成了人山人海。人如潮水一般,眨眼便淹沒了過來,趙正幾人一時抵擋不住,抬眼就看見趙有鋤、趙大發幾個叔伯首當其衝,老當益壯圍將上來。
“元良,你怎就回來了!”趙大發欣喜異常,高聲問道。
趙有鋤一屁股將他擠到了一邊,“瞧你這老不死怎麼說話呢?什麼叫就回來了!元良,不是說後日才到麼?叔伯們正商議著到蒼宣去迎你呢!”
趙正剛想回話,卻感覺自己兩腳已經離地,眾人人擠人,竟是將他抬了起來。趙正連忙回收去抓趙大柱,哪曉得一伸手撈了個空,回頭一看,趙大柱抬得比他還要高,場麵一度陷入混亂。人群起著哄,一浪接著一浪。
“抬著元良去祠堂!”
“說的什麼渾話?去祠堂供神啊?哪有回家不先去見家人的?去他家吧,元良三位夫人還等著呢!”
“對,去他家!”
於是眾人齊心協力,引路的引路,幫手的幫手,七八隻手架著趙正,便就往內裡走去。趙正環顧四周,隻見城牆之下,各處磚瓦房林立,街道上看不清全貌,眼裡全是人,還有許多不認識的麵孔。再看看左右,隻能望見各處酒肆茶寮掛著的幡。低下頭,隻見十幾隻腳下,踩著的是青石板地麵。
一愣神間,周遭環境已是麵目全非,完全不似他離家時的模樣。
“大柱!趙大柱!”趙正吼了幾聲。
被人群蓋著的趙大柱嘈雜中似乎聽見了趙正在喊,於是扯著嗓子回應,“我在呢,元良!”
“先回家,晚上再碰麵!”
“知道了!”趙大柱心道我他娘家在哪啊?這孤家寡人,離家時不過一間屋子,此時再看平涼,哪裡還有當年的模樣?
趙正心裡莫名地慌,他被人抬進了一座院子,趙有鋤才道:“放下放下,都走都走!去祠堂,今晚上宰羊!”
趙正這才感覺被人放了下來,腳踏實地。
身後一群人烏泱泱地退到了門外,隔著門框一個個笑嗬嗬地朝裡打量。院內五六個仆人模樣,一個個如臨大敵的樣子,將趙正護在了一旁。
什麼章程?
趙正張著嘴,打眼一瞧。這院子似是有些眼熟,那拆房,那灶間。那圍牆。可再想往裡看時,卻是一堵磚牆,牆上有兩進門洞,主屋方向,周盈領著周春和達念,三個攙在一處,早已哭得跟淚人似的。
“元郎!”
周春不管不顧,直往趙正的懷裡撲,一雙粉拳毫不留情,“冬冬冬”地錘得趙正胸口一陣悶響。
趙正攔腰一抱,直感覺手中溫軟如玉,再用下巴丈量,這周春已比他去安西前,高了半個腦袋。
“好了好了,都回來了,彆哭喪!”趙正抬起周春的下巴,“吧唧”一口親在她的臉上,這小妮子可比兩年前要白淨許多,也漂亮許多了。雖是梨花帶雨,但就容貌來說,隱隱有些要超越她阿姐的味道。
“元郎!”周盈抽泣著鼻子,帶著達念迎了上來,趙正一手圈起她們兩個,拉進了自己懷裡。三個女人抱著趙正,埋進趙正的胸口,此時聽見了她們朝思暮想的郎君心跳,聞著他身上熟悉的氣味,知道不是做夢,真的是她們的元郎回來了。
於是剛壓下去的眼淚,瞬間又湧了出來。
趙有鋤一臉笑嘻嘻的模樣,轉頭一看,門口還站著許多湊熱鬨的人,於是板著臉,舉著手趕:“走啊,誰家還沒個婆娘!喜歡看,自己看自己婆娘去!滾滾滾!”
人群“哄”地一聲,哈哈大笑,隔著牆都覺得聲勢浩大。趙有鋤壓著人群往後,使了吃奶的力氣,總算才把趙正家的門給帶上。
趙正回頭看了一眼那五六個家丁,“這怎麼回事?”
周盈道:“這是涼王殿下賞的,白日裡來幫忙打掃,做做家務。夜裡便住外邊,順便幫著看看門。他說元郎好歹也是堂堂侯爺,遠征在外,家卷自當要有個威儀,不能阿貓阿狗地隨便哪個也能輕易踏進咱家的門。”
周春都著嘴,“我才不喜歡他們呢,這一家幾口,有我和阿念便就是了,他們幾個大男人在,我都不敢出門了。”
達念也點頭,隻是不說話。
“這才哪到哪?”趙正笑笑,“往後有了大宅院,靠你兩個打掃,還不得累死?”
他轉頭看向了那幾人,“都散去吧,我回來了, 你們就不用來了!”
“是,家主!”那幾個家丁也是低眉順目,不敢造次,拱手作禮道:“家主,主母,我等便告退。有事門外傳喚便可!”
趙正點點頭,去吧。
三位夫人如今是風華絕代的年紀,趙正看看這個,捏捏那個。周盈明媚,周春嬌媚,達念雖然與媚不怎麼沾邊,但這兩年養得極好,膚色雪白,臉上一對梨渦讓人癡迷,比之安西那些灰頭土臉的女子,他這三位夫人,不知要高上幾個檔次。當下心思興起,便一手抱著一個,嘴裡還叼一個,就要往屋裡闖。
哪知剛進屋,抬頭一看那榻上,竟是一左一右,坐著兩個流著口水,好奇地看了過來的娃娃。
“死樣!”周春臉色緋紅,從趙正嘴下逃了出來,轉身飛快跑到榻邊,抱起那其中的一個男孩兒,“自家兒子在呢,元郎你臉皮也忒厚了些!”
趙正這才想起,原來家裡不止還有三個美嬌娘,更有一子一女兩個小家夥。
於是哈哈大笑,鬆開周盈和達念,兩眼冒光,舉著手就往前撲:“瑞兒,玲瓏!阿爺想死你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