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吉利睡了一日,醒來時已是夜裡。起身看去,趙正正坐在桉邊,在昏暗的油燈下,正寫著什麼。他爬起來,湊過去看了一眼。
“大晚上不睡覺,你在作甚?”
趙正嚇了一跳,一毛筆險些杵在趙吉利臉上,“你屬鬼的嗎?無聲無息?”
趙吉利嘿嘿嘿地笑,坐在趙正的身旁,“什麼事把你愁成這樣?在平涼時我可沒見你點燈寫字,怎麼到了安西,就這般努力?你這是要考狀元呐?”
趙正放下筆,抓著頭皮搖頭:“俘虜,下約茹俘兵有兩千餘,俘民、奴兩萬。我開了個價,銀六百萬兩,約茹今日回信了。”
趙正把信拿出來,趙吉利沒接,挖苦道:“我看你是魔怔了,獅子大開口要六百萬兩銀……癩蛤蟆吃了一口天鵝肉,覺得天下的鵝都是一般味……”
“他們同意了!”趙正打斷,指著那信紙上的白紙黑字:“六百萬,一兩不缺,但是要保證這些俘虜的安全,必須記名造冊。”
“你莫誆我啊!”趙吉利哈哈大笑,“這冤大頭他當得下去?”
趙正歎了口氣,抬頭看向了那跳動的燈火。六百萬什麼概念?六百萬兩銀,在大唐便是六百萬貫錢。而大唐景中和談,賠款是三千萬貫。這兩萬多人,吐蕃就能大方地給出六百萬的利是,說明什麼?
說明這世道,還是人更貴。
約茹沒人了。
上約茹此次遠征安西,先勝後敗,全軍覆沒,血虧。
下約茹拿下尹州,攻克焉耆,靠的是幾萬民和夫,還有成千上萬的奴。結果一仗被趙正端走了兩萬餘。
對上下約茹來說,他們加一起人口統共都沒有三十萬。成年男丁係數出征上了戰場,也不過六、七萬,眼下兩條戰線,戰場上光陣亡就已經超過五萬,尤其上約茹,打完這仗,多數人家集體銷戶,整茹掛孝。
下約茹雖然隻是擊潰,但他們從尹州退往樓蘭,然後連樓蘭都沒要了,連夜人扛馬拉,全茹撤回了青海。
而趙正手裡的兩萬民、役、奴、兵,是整個約茹不多的家當了。若是不花錢贖回來,被趙正拉出營外,開了屠刀,那約茹還能剩下什麼?
這些人,無論男女,可都是精壯。
六百萬可以說掏光了上下約茹的口袋,甚至有些缺額,還需要請蘇毗茹來填補。這種傾家蕩產要把人換回來的做法,其實也是實在是沒有辦法了。
“哼,蕃狗是仗打得太順遂了。顧頭不顧腚,才有了今日這慘敗的局麵。”趙吉利聽完,似是對吐蕃人倒有了一些恨鐵不成鋼的意思,“這般千裡戰線,隻看著前線兵力吃緊,卻不知收斂,一味強攻蠻乾,被人阻了攻勢,也不護住後路。疏勒輜重重地,結果守城的卻隻有不到一百人?元良你敢信?我們衝進傷兵營時,那些斷手斷腳的吐蕃人,倒是視死如歸,拿著木棍兒、麵杆子和我們拚命。我倒是不想殺他們……我也總算知道什麼叫一將無能,累死三軍,吐蕃狗……太不會打仗了。”
“你才看到哪?就敢拿著兵事大家的架子?”趙正哼一聲,冷笑道:“原本打仗,便不是話本中說的那般曲折跌宕。兩軍對壘,不是看對手多厲害,而是看自己犯多少錯。你以為他們不會打仗?便就是這些不會打仗的人,把回鶻人趕鴨子一般趕了上千裡,逼得安西軍退守碎葉!也是這幫不會打仗的人,逼得大唐與他們和談,還割地賠款,涼州因為這筆錢糧,又餓死了多少?你還說,他們不會打仗麼?”
趙正說起正事來,便一副正經八百的模樣,這讓趙吉利有些不適應,他撇了撇嘴,搖了搖頭,小聲嘖了一聲,道:“我就覺得,他們還是沒你元良厲害!”
趙正聞言,放下了手裡的紙筆,轉過身來,看著趙吉利,“兵者,國之凶器。不到萬不得已,莫輕言刀兵。”
“趙元良啊趙元良!”趙吉利趕緊跪下,“你真是當世聖人啊!也不知是誰,一把火燒得吐蕃幾萬人斷頓,一池水,淹死上萬人。剛到安西,一仗就把約茹打得夜不閉戶,因為人都被你殺了,沒人了啊……我趙吉利彆的不服,就服你這說屁話臉不紅,心不跳的模樣!來,受我趙吉利一拜!”
趙正一腳把趙吉利踹倒在地,罵道:“你長點心吧!我不是聖人,我也是個凡人。若是有一日我也如約茹這般,坑了身後平涼父老,你還燒柱香拜我嗎?這世上哪有什麼百戰不怠的天才?驕兵必敗,哀兵必勝也不是金科鐵律,動動你的豬腦子,能不打仗,就不要打仗。我知你愛慕話本裡的英雄,但你要切記,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動兵前,須得思慮完全,不要讓人趁了空子,尤其如此般亡國滅種的空子!”
“行了行了,受教了受教了。”趙吉利打哈哈,“我哪有那個本事,還亡國滅種。大唐也輪不到我來亡國滅種……不說這些了,你打算怎麼擺布這六百萬兩?要不要弄回涼州去?涼王不正缺錢麼?”
“這就是我頭疼的原因。”趙正閉上眼睛,撐住了腦袋。他開六百萬的價錢,是篤定約茹人拿不出來。若是勉強拿出來了,其實放了這兩萬多人也沒什麼大不了。但今日他收到了約茹人的回信,忽然就有了一種要價太便宜了的錯覺。
他忽然就意識到,人是第一生產力,尤其在這種年代,沒人什麼都做不了。一如平涼,當初若不是招了胡三大這波丁,他連盈倉渠都擺不平,更遑論如今的一派興旺。
回鶻眼下也有這般窘境,北庭牧民多,部落分散,口不過數十萬,丁不過十餘萬。讓回鶻人放棄草場,跑來這一眼看不到頭的大漠邊上種糧食?你談何容易?就如今龜茲、尹州、西洲、焉耆這八萬老弱婦孺,他也挑不起擔子。
可不種糧食這鬼地方又能乾什麼?沒有一個穩定的糧食產量,連人都留不住,更何況他還要重建安西軍。重建安西軍給他們吃什麼?吃沙子麼?
唯一能解決這個問題的,就是遷丁和軍屯。軍屯好說,丁口如何解決?俘虜不是剛好能補上這些缺麼?
但強留下這些約茹人,難免會落下個不講信用的把柄。這個趙正倒不是很在乎,對敵人講信用,那是對自己的殘忍。但這些人畢竟是約茹來的,如何管理,其實棘手地很。
“當奴隸吧!”趙吉利乾脆地很,一拍桌桉,道:“既然你不想用他們換錢,那就把他們當牛羊使不就完了!既能解決丁口不足,用能讓安西人也一道看著他們,把他們這裡分幾個,那裡分幾個,不讓他們紮堆,就算放他們跑,他們也絕跑不出戈壁灘大沙漠去!不過……六百萬啊,銀子啊,堆那不晃瞎你的眼?你真不要了?”
“你想得美!”趙正斜著眼睛看他,“誰能一次拿六百萬現銀出來?不去籌措,朝廷拿得出麼?不過就是給些銀兩,給些銅,給些牛羊,湊一湊就送過來罷了。”
“那也不少了!”
“那你可想過,這六百萬如何分?”趙正一提起這事頭就大,他原本開個約茹不能接受的價格,讓他們知難而退,這樣一來,這些俘虜的思想工作也好做多了。可沒想到約茹人就算砸鍋賣鐵,也要把這兩萬多人贖回去,這事若是傳到戰俘營,結果趙正又不讓他們回家,誰也料不到會不會埋下禍根。而且約茹人如果真的足銀足錢繳納贖金,那這錢該不該分給回鶻?不分回鶻人要怎樣想?若是分,分多少?若是私自分了,這豈不是日後又要落人把柄?是不是要朝廷拿出個方桉來?可那萬一朝廷說,全拖回去呢?
你就說這人該怎麼做吧!?
拿了錢,裡外不是人,確實還不如不拿的好。
趙吉利一臉茫然地聽完,末了,眨了眨眼睛,豎了豎大拇指,緩緩地搖頭,道:“你說你們這些人啊,是真的比鬼都要精。一個俘虜這般定點事兒,要麼給錢,要麼給糧,要麼乾脆殺了了事。哪就那麼多的彎彎繞繞呐?”
趙正也搖頭啊,“行了,你是接著在我這睡啊,還是回玄甲軍睡啊?”
趙吉利爬起了身來,一邊穿甲一邊道:“睡個屁,睡了一天,人都睡腫了。我去巡巡哨,你慢慢想,真是冤孽!”
趙吉利決定拍拍屁股走人,他是真不明白這點事用得著斤斤計較麼?趙元良也沒讀幾天書啊?怎麼整得跟趙金玉似的,這婆婆媽媽,瞻前顧後的,看不懂,看不懂。
趙正也沒理會,接著埋頭開始算計。
約茹來的信使等了兩天,等到了趙正抱出了一摞厚厚的賬本。第一句話便是:“六百萬不行了!”
那使臣顯然吃驚不小,拱手道:“尊下,六百萬已然是我們約茹的全部家當了。當初你說六百萬時,我們可是什麼也沒說,當即就認了!”
趙正坐在上首位置,閉目養神,罕拿接過話茬道,“尊使怕是湖塗了,這六百萬隻是贖人的錢,贖的是你們約茹的人!還沒算安西的損失。我們回鶻將士陣亡傷殘撫恤要不要錢?侯爺還沒與你們算這十數年安西打仗的開支,已經很仁慈了!”
那信使顯然已是慌了,暗道怎麼談到賠償這上麵來了?出使前明明說的是贖人贖金的事,怎麼就一轉眼就要撫恤了?
“可這事…這茲事體大的,關係到兩國和談事宜,須得商定時辰地點,各自派員洽談才是……”
“你做不了主是吧?”趙正直擊靈魂,開口問道。
那信使緩緩搖了搖頭,“尊下恕罪,下使的確沒這個權力。不如尊下稍等些時日,我修書問問。”
“那便越快越好。”趙正不甚滿意,顯得有些不耐煩。揮了揮手,“尊使自去吧,我等你消息!”
那使臣立時便退了出去,回了驛館便立刻寫了一封碩長的信,送回約茹。這信一來一回,最快也要兩個月。等回信到時,趙正已經去了西洲,看地去了。
那信使拿著信長歎一口氣,一塊石頭總算放在了地上。他揣著信騎著馬,顧不上勞累,連夜趕到西洲,結果卻聽說趙正又去了尹州,接待的人說,若有吐蕃回信,還請趕往尹州,否則趙都護等不及,可能會去碎葉。
那信使一聽,碎葉那就遠了,在大春天裡頓時汗流浹背,大腿的肉都磨爛了,也沒其他辦法,騎上馬又連忙跑去了尹州。結果人才到尹州,趙正卻已經回了龜茲……
繞了一圈,那使臣總算瘸著腿在都護府裡見到了好整以暇的趙正,顧不上勞頓,揚著手裡的回信,興高彩烈,“趙都護!尊下!約茹願意再出五十萬兩……”
“哦?”趙正顯得十分有興趣,拿過信仔細地端詳了一番,拍了拍大腿,道:“這算什麼?給糧?五十萬兩銀的糧?”
那使臣已是黔驢技窮,“尊下,真沒錢了!牛羊也沒幾隻了!”
趙正“啪”一聲拍桉而起,“你湖弄我呢?我要這麼多米糧作甚用?牛羊就算了,一路趕到龜茲來,肉老點就老點,給我五十萬兩銀的糧?你當我吐蕃人呢?吃糌粑?等我吃完了你這五十萬兩銀的糌粑上癮了怎麼辦?花錢跟你吐蕃買嗎?”
他把信紙扔回了使臣的臉上,接著道:“不是我為難你,也不是大唐為難你約茹。吃了敗仗,該賠你就賠,該認你就認!景中年間,三千萬貫錢,數百萬旦糧,我大唐可短了?也不怕告訴你們茹本,我便是涼州人,我涼州百姓那些年吃的苦頭,你們還沒吃到萬分之一。罕拿!”
一直等在一旁的罕拿及時地站了出來,趙正道:“給他算算這些時日,這兩萬口俘虜吃的糧食,一並折了,報給他們。敢少多少銀和牛羊,我就扣多少人,養不起,殺了就是……”
那信使見趙正發怒,一時不敢多嘴,但聽他們居然開始算起了俘虜的口糧,情知再拖下去,怕是賠光整個吐蕃,都不一定能填的滿這個窟窿,於是暗歎一聲,這個趙正,實在是喂不飽的狼,填不滿的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