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帳。
鑲金黑色狼旗下,醫官們麵色凝重,進進出出。
趙正跟隨著巴特,到了帳外。麵前宿衛軍卻攔在了門口,他們穿上了鎧甲,矛頭直指著麵前的人群。
一個麵留絡腮胡須,長得魁梧的將軍為首, 伸手擋住了這烏泱泱的人群。這便是這三百宿衛軍統領,阿史那汗的族弟,宿衛軍將軍藥羅炎。
“帳內狹小,不能容留這許多人。奉可汗汗令,先請汗叔入帳。”
趙正自然不會往裡硬闖,他後退了兩步, 把位置讓給了旁人。
趙正沒見過活蹦亂跳的阿史那汗,但阿史那汗在他心目中, 其實擁有非常高大的形象。自從安西軍被大批抽調入關平叛之後,安西整條戰線,全靠回鶻支撐。他們或許在戰陣方麵青澀,兵不強,甲不堅,但他們確實為了安西這不毛之地,奉獻了成千上萬的回鶻勇士。
儘管他們也隻是為了自身的生存,但他們守護的是大唐的西域,也是他們一代一代地戰死,讓約茹人不能與蘇毗人彙聚河西。儘管在來安西之前,不管是趙正還是朝廷,都擔心回鶻投降,可事實證明,除了巴特汗叔,他們大多數並不是那種見風使舵,騎牆搖擺的弱者。
就算戰至最後,就算孤軍困守。龜茲的兩萬守軍,仍舊死戰不退, 拚命守護汗國最後的尊嚴……
趙正搓了一把臉,心情差到了極點。
這讓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阿爺。朦朧中,這身體裡殘存的記憶力,仍舊清晰地出現了那瘦馬之上,平涼子侄們出征的情景。
天上落下的那小雨,淅淅瀝瀝,滴落在了趙正的內心深處。
也不知等了多久,眼看太陽都快到了頭頂,人群在烈日下揮汗如雨。卻聽汗帳內有宿衛軍高聲道:“天使何在?可汗請見大唐天使。”
“在此!”朗多秦高聲應道。
人群紛紛轉頭,看向了趙正。趙正不知道這阿史那汗這次醒來是回光返照還是久病治愈,不敢耽誤太多時間,於是立時起身。人群讓開了一條路,幾十道目光射在他的臉上。趙正擠過這路,宿衛將軍藥羅炎卻攔下了跟在後頭的胡三大與朗多秦。
“二位將軍,汗帳帳內狹小……”
趙正打斷他,道:“他們留在外邊。”
“那自然最好不過了!”藥羅炎施了一禮,做了個請的手勢,趙正抬步往裡走去, 迎麵看見巴特從汗帳出來。
“汗叔, 如何?”
那巴特神色平常, 隻是點點頭:“天使自去吧,可汗身體虛弱,莫要呆得太久!”
“自是省得!”
趙正掀開帳簾,走了進去。
隻見汗帳內帳頂大開,光線通明。陽光照射在榻前,乞力柔然身著黑色的綾羅,身邊跟著一班侍婢,齊齊地跪倒在地,另有一起居中郎,正端著紙筆,輕輕地翻開了一頁。
包括回鶻宿衛甲士,這帳內便十數人,可那翻紙的聲響卻成了這帳中唯一能聽得見的聲音,安靜地像似進了一座王公陵墓,這人、這景,不過隻是雕塑。
趙正不由地放輕了腳步,走上前去。
“大唐使臣忠武將軍領安西軍蒼宣侯趙正,見過北庭公回鶻阿史那汗!”
那病榻之上,阿史那緩緩地轉過頭來,雙眼直看向了麵前躬著身體的趙正,他想抬手,可卻沒什麼力氣,隻伸了伸手指,似乎憋了許久,才從嘴裡迸出了個字來。
“坐……”
那聲音枯槁無力,似八十歲的老者,又似深秋從臉上刮過的風,隻剩下了蒼涼。
趙正坐在了氈毯前的桌案邊,抬頭看去,乞力柔然卻向趙正呶了呶嘴,示意他坐近些。趙正隻好往前又挪了幾步,避開了陽光,坐在了榻前。
方才坐定,趙正忽然感覺有什麼東西在胸前敲了一下,低頭一看,原來是乞力柔然的一隻腳,那腳上鞋也沒穿,光滑細嫩如奶一般雪白的纖足輕輕地抵在趙正的胸前,隔著這綢質外衣,搔了一下。
趙正閉上眼,身體往後傾了傾,乞力柔然道:“可汗,便是天使救下的妾與阿明。可汗如今能清醒,也多虧了天使開的藥方。”
榻上的阿史那點點頭,蒼白的臉上努力地擠出了一副笑容,他挪動著手,忽然握住了趙正的手腕,“天使……”
他似乎想多說一些,可身體實在太過虛弱,每說一句話,都似要用儘全身的力氣。
趙正也管不得胸前那隻玉足,雙手握著阿史那的手,道:“可汗緩些,你方才醒來,需要的是靜養。”
“不!”阿史那卻使勁搖頭,兩行眼淚唰唰地流淌了下來。
“我知我身體,此時能開口說話已是草原狼神給我的天恩。不久那至高無上的神,將會帶我去那狼神聖地。我若此時不說,怕是從此之後也不能再說……”
他猛吸了一口氣,手上的力氣又用了幾分,“天朝的安西丟了,阿史那死不足惜!但我兒阿明……他才三歲
……”
“可汗慢些說!”趙正輕輕地摁住了他激動的身體,那身體上四處傷口觸目驚心。
阿史那有些不甘,喘勻了幾口微弱的氣息,道:“外宰是我的汗叔,他才疏學淺,不堪重任……可他……可他心中有恨,早存了存了不臣之心……天使……我死之後,他定發難……”
“可汗放心!”趙正見他神誌清晰,說話邏輯嚴謹,知道這確實已經是強弩之末,強撐著布置後事,於是張口道:“我已做安排,定護可敦與明特勤周全。”
阿史那掀了掀乾澀的嘴唇,吞了口不存在的唾沫,“我恐汗叔手掌鐵門關兵權,會對天使不利……已安撫於他……許諾他輔政,但我知,其人定不滿足於此,天使萬加小心。”
趙正輕輕地點頭,感受著手裡的那隻寬大的手掌冰涼冰涼,愈發地沒有了熱量。
“可汗……”
阿史那似乎不讓他說話,趙正一開口,他便使勁地抓著趙正的手。眼睛卻一直看著一旁的乞力柔然,乞力柔然麵無表情,手裡拿著一條蘿帕,緩緩地擦拭著阿史那的額頭,“可汗可是累了?”
阿史那搖頭,眼神移到了趙正的臉上,裡麵有些不舍,也有些決絕,他道:“起居郎。”
“起居郎在!”那一邊記著談話內容的起居郎連忙應聲。
阿史那道:“記下。我死之後,朅盤陀王女,乞力柔然者,殉陪!”
乞力柔然的手顯然滯了一下,那起居郎的筆也同時凝滯在了半空中。
“這……”趙正吃了一驚,他看向了乞力柔然,這女子仍舊麵無表情,可他分明感受到了那黑色的綾羅下,那具身體正在微微地顫抖,連他那雪白的纖足,也不禁僵硬地抵在趙正的胸口,一動不動。
阿史那閉上了眼睛,“記下了嗎?”
那其居然顯然有些震驚,連忙低頭寫了起來,“記下了,可汗!”
“拿給我看!”
趙正側了側身體,那起居郎端著起居注,跪在阿史那麵前,雙手奉上。阿史那看了一眼,點了點頭,道:“如此,阿明便就由開樂公主扶助,天使也便就是我回鶻真正的輔臣。”
“大可不必!”趙正道:“可敦是明特勤生母,沒了生母,特勤日後長大成人,總是有所缺憾的……”
話沒說完,卻感覺胸口的那隻玉足又動了,趙正感覺那腳趾在他胸前劃了一下,不禁住了口,抬頭看去,隻見乞力柔然眉頭微蹙,眼神閃爍。
他心中頓時就明白了過來。
這阿史那汗在試探自己?
他在試探什麼?在試探他趙正與乞力柔然之間的關係?
可這源於何處?阿史那剛醒轉,麵前這娘子不可能蠢到說出什麼曖昧的事來,那唯一有嫌疑的,便是方才出去的巴特汗叔。
他一定是在阿史那麵前說了什麼,讓可汗懷疑自己與乞力柔然有染?
趙正心中一時氣急,這黑鍋背得莫名其妙。
乞力柔然提醒他,若是一味地袒護勸說,讓阿史那收回成命,那反倒適得其反。畢竟回鶻人開化不久,部落傳統根深蒂固,他們要殉葬一個可敦,說破天那也是回鶻自己的事,他趙正雖是天使,但成分充其量也就是個外人,又能說什麼?
不越描越黑麼?
趙正方才一時不察,對這事發表意見,確實有些急了。那也是他與乞力柔然有這幾麵之緣,而且還是他帶人從吐蕃人的手裡將這女子救下,忽然聽聞可汗說要活埋了她,心中自然有些惋惜。
乞力柔然的一隻腳仍舊停在趙正的胸口,她閉上了眼睛,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阿史那的呼吸聲重了起來,他在等趙正的下文。
趙正思慮再三,終於開了口。
“方才是我一時情急,無意間插手了汗部的內務,這話說到一半,我忽然才警醒過來,還請可汗見諒。不過可汗,汗妃是我救下的,明特勤也是我送去開樂公主手裡的。可汗信任大唐,將明特勤交托給開樂公主,趙正心存感激。隻是汗妃……當日在大漠邊救下汗妃時,我不過七人,衝殺吐蕃約茹百人之陣,損大將一員,重傷兩人,他們皆是我之弟兄……如今可汗說要汗妃殉葬,趙正替手足不值。”
“可她是我的可敦。”
“趙正從未認為她不是你的可敦!”
“我死之後,她便孤獨一人,回鶻汗庭內部傾軋,左右二部不臣,她一個弱女子,日後又該如何應對?不若早早與我同去,奉狼神召喚。”
“可朅盤陀的子民,信奉的是蔥嶺的山神。”趙正道:“可汗帶著可敦去見狼神,不知萬能的狼神會作何感想?”
阿史那鬆開了趙正的手,深呼一口氣。
“你方才還說,無意插手了汗部的內務。可如今,口口聲聲,卻是……要保全於她。”
趙正拱了拱手,認真道:“若是連可敦都保全不住,趙正哪有資格去保全明特勤!開樂公主
雖是大唐公主,可她畢竟沒有受可汗大封。名不正,言不順,就算有大唐詔書,她成了名義上的可敦,可她才是那個可汗嘴裡的孤獨女子,她仍然會被汗庭排擠。隻有乞力可敦活著,明特勤才能無虞。這不是橫插汗庭內務,這是趙正身為大唐使臣衡量大局做下的決定,隻有如此,大唐才能放心地將安西交給回鶻……”
就算安慰將死之人也好,陳述事實也罷,趙正將最後一句話說地鄭重,沒有一丁點私心,阿史那聞言,眼神頓時亮了起來。
“安西……安西……”阿史那嗚嗚咽咽,“回鶻儘力了呀……”
那兩行淚水似是已然流乾,但阿史那的臉上分明布滿了不舍與不甘。
趙正感同身受,這般出師未捷身先死,黃沙百戰馬革裹屍,原本就不是文人墨客筆下的大豪情,而是真真實實,讓後人唏噓的大悲劇。
他重新拾起了阿史那想要抬起來的手,道:“有我在,有可敦在,有明特勤在,安西必定收複,待到那日,趙正定以大唐親王禮,告慰可汗在天之靈。”
阿史那鼻頭緊皺,手指顫抖。
他用儘了最後的力氣,死死地握住了趙正的手掌,他想開口,卻已是無聲。
眼神逐漸渙散, 瞳孔愈發乾枯。
他看著頭頂的陽光,視線逐漸變得模糊……
趙正握著的那隻手,緩緩地失去了力氣。鬱結於胸的那口氣,隨著一聲長歎,終於呼了出來。
“安西……”
耳邊仍舊縈繞著那歎氣之聲,阿史那汗最後說出的那兩個字,卻永遠揮之不去。
趙正握著那軟了下去的手,默默地低下了頭。
起居郎的筆也終於停了下來。
乞力柔然收回了自己的腳,轉身,跪在了榻前。
回鶻汗庭,可汗阿史那藥羅托,帶著對大唐的向往,帶著回鶻人的不甘,帶著對狼神的敬畏,於大唐興慶三年七月十六,因傷重不治,薨逝!
他原本可以據守鐵門,扼守西洲,苟安於北庭。但他選擇了尊崇祖輩、父輩對大唐的承諾。
他這二十六年的一生,短暫地轟轟烈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