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約茹的情報,梁珅的信息其實趙正已經從回鶻人的嘴裡得知。但他帶來的遠不止這些。
大唐安西細作遍布四鎮,便是在約茹也有內應。至於到了哪個層次,梁珅沒說,趙正也沒有問。可他說,目前最不穩定的是回鶻汗庭的朝局。據說約茹使臣已經喬裝到了鐵門關,負責和約茹談判的,是汗叔阿史那巴特。
趙正料到回鶻可汗重傷之後戰局會更不利於大唐,但他沒想到的是,約茹人和回鶻的談判已經不是一日兩日,早在去歲老汗駕崩之後,雙方就已經有了實質性接觸,隻是條件談不攏,一直沒有進展。
梁珅吃著烤羊腿,搖頭道:“回鶻人不想放棄焉耆與龜茲,這裡的回鶻子民眾多,這十餘年來從大唐手裡接管安西之後,他們都已經習慣了在天山下耕種。”
趙正表示理解:“畢竟大唐不能西顧,總不能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焉耆與龜茲是東西交通要地,在回鶻人手裡,總比在吐蕃人手裡要好。”
梁珅冷笑一聲,說道:“可吐蕃人不答應,約茹的條件是讓回鶻汗庭放棄鐵門關,撤回庭州。隻要他們回北庭,拱手讓出整個安西,吐蕃便就承認回鶻的北庭霸主地位,雙方以西洲、鐵門關為界,締結盟約,抵禦各部。”
說罷,梁珅伸過頭來,神秘說道:“你知道回鶻人為何不答應麼?”
“因為大唐?”趙正胡亂猜測,梁珅卻道:“屁的大唐,大唐被堵在河西走廊外十六年,安西軍名存實亡,他們怕大唐?我跟你說元良,這其中原委你根本想象不到……”
“你能不能不賣關子?”趙正正等著他的情報支援,此時多知道一分,便就多一分把握,無論回鶻汗庭打的什麼算盤,他也好及時拿出個應對策略。之前他不知道梁珅來了鐵門關,打算親自上門試探,如今既然人都來了,不掏乾他的存貨,怎會輕易罷休。
梁珅歎了一口氣,“回鶻老汗薨逝之後,汗叔巴特把持了鶻軍後勤、民生重任。阿史那托在前線征戰,他便與後方支持。隻是這巴特不是個善茬,據線報,西線疏勒兵敗,這老狐狸要背大鍋。”
趙正來了興趣:“他把他侄兒賣了?”
“是這麼說的!”梁珅說道:“鶻軍原本在疏勒防線有三萬餘人,加上安西軍、回鶻右部聯軍,五萬多人,上約茹不過三萬餘,按理說鶻軍就算野戰不是吐蕃對手,但堅守城池總不至於落人下風。大漠上打仗,不拔除疏勒,約茹就要退兵。往年這仗都是如此。可今年卻不同,約茹人從大漠中繞出,準確地偷了鶻軍的補給要道,導致聯軍十三日無一粒米糧供應,致使軍心大亂。右部負責運輸糧草的大將莫奪被阿史那斬首,讓右部離心離德,所部遠遁蔥嶺而去,這才讓約茹趁機一舉擊潰了阿史那的汗部。”
趙正“嘶”了一聲,糧道重擔,首罪者誅,換做是他,那莫奪也一樣要被斬首示眾。右部玻璃心,該是有什麼隱情才是。
“誰說不是呢!”梁珅道:“這事就是汗叔做的。他與約茹早就有了苟且,故意將糧道重任委托給了右部,然後將情報交給了吐蕃,他是想出賣安西,換取約茹的支持,他想上汗位!”
趙正恍然,這就說得通了。
這北庭的老狐狸耍的是離間計,逼走了右部,導致疏勒兵敗,還順便瓦解了唐鶻聯軍。這一石三鳥陰狠果決,用得如火純青。
隻是這汗叔也沒想到,出賣部曲換來的約茹支持,不過也隻是鏡花水月。疏勒兵敗之後,焉耆防線又緊接著吃緊。原本約茹答應的留下龜茲、焉耆兩城,如今都不作數了,他們變本加厲,想要鐵門關和西洲。
而鐵門關與西洲,是北庭的門戶,老狐狸就算再想坐上那汗位,他也不敢讓吐蕃軍卒靠著鐵門關和西洲,直接威脅近在遲尺的庭州。
隻是此一時彼一時,以如今雙方兵力、勢力、士氣對比,怎麼看回鶻都沒有回旋餘地,也沒有了談判的資格。
為了爭奪這汗位,這回鶻汗叔枉為汗國宰相,竟是驅虎吞狼,引狼入室。
其心可誅。
趙正撿起了一塊石子,丟進了湍急的孔雀河裡。
這事知道與不知道都不好處理,回鶻內部傾軋,王權更替,大唐操心不來。他隻擔心安西軍形勢,右部與安西軍的關係密切,可他們要防備西邊的大食。一旦讓吐蕃在安西紮穩腳跟,蔥嶺危矣,四千安西軍危矣。
平涼的父輩曾在安西軍服軍役,便是如今的安西軍,仍有趙正的叔伯。就算他們使命使然,必須堅守安西,不能接他們回家,可放著這局勢不管,他可對不住平涼趙氏祠堂那列祖列宗的牌位。
梁珅見趙正躊躇不定,試探地問道:“怎麼說?鐵門關你還要去麼?”
“去啊!”趙正道:“不去怎知如何轉圜?”
“可這爛攤子你收拾不來!”梁珅勸道:“你手裡無兵。”
“我有一千七右武衛,兩百餘玄甲軍。”
“可約茹人有四萬餘!而且你出關作戰,根本得不到回鶻人的支援!”梁珅小聲道:“阿史那汗重傷,汗叔巴特怎會放棄這千載難逢的機會?你力挽狂瀾,拯救汗庭,他便沒了理由……你的傷兵、糧秣、馬匹,他一個子兒都不會給……你身陷重圍時,可彆指望他能派出一兵一卒!聽兄弟一句,此時你要去的是碎葉,與其在鐵門關浪費時間,不如聯絡重用右部,打通蔥嶺,割據高地,以圖日後!”
“來不及了!”趙正搖頭道:“這事若是按部就班,我也早就去了碎葉,又何苦跑到鐵門關來。原本我來,是為了早日確定盟約,給朝廷一個交代。也是看看有什麼能幫上忙的。如今聽你這麼一說,我不僅發覺我來對了,而且我發覺我必須來。”
“怎麼說?你有主意了?”梁珅看著趙正。
趙正點頭,“你在疏勒可有內應?”
梁珅道:“疏勒如今是上約茹的大本營,我自是有人。”
“那便好!”
“你等等!”梁珅見趙正的眼睛在閃光,忽然意識到了什麼:“你不會是想去打疏勒吧?”
趙正不置可否,又撿了塊石頭,在河灘上畫了起來。梁珅仔細辨認,這畫的居然是一副輿圖,圖上從南往北,分彆是於闐、疏勒、龜茲,乃大唐安西四鎮之三,兵家要地。
“元良竟是知道安西四鎮布局?”
“我又不是傻子!”趙正道,“如守道你所說,如今約茹壓境,攻守情勢如何?”
梁珅道:“上約茹不過三萬餘兵力,如今分兵兩路,一路從疏勒往西,在石頭城下與安西軍對壘。一路往東,在龜茲與回鶻汗庭兩萬與人對峙,自然是切斷聯係,看守之勢。東線下約茹拿了焉耆,威脅西洲和鐵門關,不過麵對回鶻汗軍區區一萬餘人,雖然鐵門關暫時不受威脅,但顯然呈進攻之勢,而且方向簡單,無後顧之憂,樓蘭也已現約茹援軍,大約萬餘。他們即可掉頭與上約茹合並攻占龜茲,又能給鐵門關施加壓力,乃攻勢。”
趙正滿意,梁珅不愧是搞情報的,諸般情形了若指掌,於是又問:“若是要破此局,關鍵何在?”
梁珅仔細出揣摩趙正的意思,按他的理解,如今回鶻依靠自身的力量,想要翻身恐怕隻有孤注一擲,從一個方向破除困局。可這個方向其實根本就不存在。
龜茲兩萬守軍一旦西進,主動尋戰,那看守鐵門關的下約茹就能從容占領龜茲,把這兩萬人鎖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大漠邊緣、幾處可憐的綠洲上,讓他們進退失據。主動放棄城牆去和回鶻人野戰他們更不是對手,覆滅之事,輕而易舉。
而另外一個方向,隻能是西洲,西洲的一萬鶻軍且有一戰之力,編製也最是完整。但是他們一出西洲,麵對的是尹州,三千守軍就能讓他們喝一壺。不僅費時費力,而且還不能敗,一旦戰敗,西洲空虛,蕃軍趁虛而入,那時鐵門關就真的隻是擺設了。
看似兩個戰場都動彈不得,破局之處便從何談起?
梁珅的視線移向了趙正畫下的疏勒,緩緩道:“要說破局,隻有疏勒。疏勒是三岔路口,一路往碎葉,一路往龜茲,重要性如同焉耆。蕃軍占了焉耆,讓鶻軍進退不得。而若是我們占了疏勒,被關起來的,便是上約茹的三萬人馬。不……”
梁珅一邊說,一邊緩緩搖頭,他看了看趙正,發現趙正正自微微地笑,梁珅自那笑容中似乎讀出了一些滋味,腦子裡有些東西呼之欲出,但具體是什麼,如過電一般……
“我哪有那些兵馬去占領疏勒!”趙正道:“疏勒是上約茹的軍糧供應集散地,傷兵、糧草、馬匹皆在此處。燒了它們,上約茹不戰自退!隻要上約茹退兵,龜茲困局立解。龜茲兩萬人一旦放開手腳,鐵門關之圍也就不複存在了……”
梁珅瞪圓雙目,“輕兵急取?一千七百裡路?”
“插直線!不過一千裡而已!”趙正丟下手中的石子兒,認真道,“自然不能順著綠洲往西走去疏勒,沿途蕃軍眾多,還沒到呢,就已經被人圍成餃子了。如今想要奇襲疏勒,隻有插大漠而去。”
梁珅舔了舔嘴唇,“元良,這事你可定論了?”
“怎麼?你怕?”
“又不是我領軍,我怕什麼!”梁珅看瘋子一樣看著趙正。趙正卻道:“你不領軍,難道讓我去?”
“……”梁珅無言以對,“趙元良,你有點良心成嗎?我這千裡迢迢,餓著肚子來給你報信。你居然讓我去送死?”
“我這走不開!”趙正歎了一口氣,“封狼居胥啊,兄弟!一旦破了這鐵桶陣,你家祠堂都得給你讓位置供牌位!”
“你彆唬我,趙元良!”梁珅氣笑了:“這大漠你怕是不知其中凶險吧!大軍進了大漠,如同一隻腳踏進鬼門關,流沙、沙暴、烈日、水源……哪個不能要了你兄弟的小命?啊?到了疏勒,還能剩幾個人?啊……你打算給我幾個人?”
趙正嘿嘿嘿地笑了起來,伸出兩根手指。
“兩千?”梁珅搖頭,“你把右武衛與玄甲軍都給我了,你在鐵門關身邊還能有幾個?”
趙正也搖頭,“你想得美!兩百!兩百多玄甲軍都給你,我一個不留!至於右武衛,我要兜底鐵門關,你一個也彆想帶走!”
梁珅一臉震驚,仰頭而視。
可趙正卻一臉肯定,斬釘截鐵。
“你大爺的啊!趙元良……”
趙正鄭重地拍了拍梁珅的肩膀,“守道!你我皆出道與河西,論行軍作戰的資曆及本事,我不如你,論軍情分析,你不如我。大漠雖然凶險,但也不一定是地府黃泉。你多帶水囊,順大漠邊緣行軍,雖然多走了數百裡,但貴在隱秘且安全。隻要避開了龜茲城外的蕃軍大隊,此行便就成功一半。你在玄甲軍中威望與我無二,我再予你調軍魚符,有平涼眾將的支持,你定馬到功成!”
“咱能說實話麼?”梁珅無奈,“玄甲軍誰認識我?你說金阿貴就算了,彆扯上我啊!若是右武衛,我還勉強勝任……”
趙正也不廢話,扯著梁珅的衣領子,“一句話,這事你做不做?不做,你便留在鐵門關,去料理回鶻汗庭這亂七八糟的醃臢事體。我自帶著玄甲軍遠征……你看如何?”
“……”
梁珅張了張嘴,使勁搖頭,“我就是個細作頭子……你要覺得我行,那我去便是……”
“乖!”趙正哈哈大笑,把剩下的羊腿肉一股腦地都丟在了梁珅的懷裡,起身喊道:“吉利,向導人回來了沒有?”
趙吉利正在棚中喝湯,聽見趙正呼喚,連忙站起身來,道:“人方才來過了,說是關防正緊,不便見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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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燥是枯燥了些,但好在我自嗨啊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