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水軍的河西邊軍去歲已前移墨宣,如今玄水軍寨隻剩下一些婦孺和老人。
八千人的團練營住不下這寨子,隻能用提前運到的氈帳搭建營地。趙正與金阿貴到達之後,玄水軍便寨門緊閉,護軍也上了寨牆,防止有人不顧軍法約束,深夜摸到軍寨中騷擾良民。
黑夜降臨的時候,牆頭上點燃了營火。金阿貴拿了一件皮裘,送到了趙正的房內。順便向他彙報今日行軍總結。
但此時屋內已經擠滿了人,趙吉利帶著府軍幾個軍頭正聚在一起喝酒玩骰子。金阿貴進屋時,趙正還倚在油燈下看梁珅給的情報冊子。
見金阿貴來了,趙吉利問了聲好。
“一起玩會?”
金阿貴擺了擺手,“俸錢都送回長安去了,家裡六個娃,還小。”
“老金倒是顧家。”趙正笑了笑,收起冊子呶了呶嘴,“不必行禮了,坐吧。”
“多謝蒼宣伯。隻是身上披甲,不便盤坐。”金阿貴仍舊推手,微微一躬,“戈壁灘上夜裡冷,這是我帶的皮裘,去歲冬天新置的,蒼宣伯先披上吧。”
趙正也覺得坐在屋內越坐越冷,雖然身上也穿了皮裘,但還是感覺從腳底板直冷到天門蓋。當下也沒客氣,接過皮裘裹在了身上。
一股新皮革的騷味澹澹地縈繞,趙吉利剛好拿了一對至尊,通殺。一時間,呼喝聲、慘呼聲聲聲四起,聲浪頓時蓋了過來。
“出去!”趙正皺著眉頭驅趕,“滾彆的地方玩去!沒見這有事麼?”
“誒,好!”趙吉利見好就收,望了望屋外,道:“幾時了?該我輪值了吧?不玩了不玩了,走走走,都走……”
眾人又不敢強留,臉上憋的跟豬肝似的。回頭見趙正看了過來,隻能暗道一聲晦氣,紛紛向趙正告退。
金阿貴看著眾人魚貫出了屋,笑了笑,“蒼宣伯體恤下屬,知道夜裡輪值,天冷。讓他們在你這聚聚,還有些熱氣。”
“沒這事。”趙正道:“就是吃了飧食後無聊,有人在耳邊吵吵鬨鬨地也好。正好該誰人當值,我也能有個督促。軍寨外邊呢?”
金阿貴嗬嗬嗬地笑了起來,道:“軍寨外邊自有大柱在,亂不了。”
“行。看你披了幾十斤的鐵甲站這怪累的,沒甚事的話就早些歇息吧。”
“我夜裡當值呢,這甲胃穿脫忒麻煩了一些。”金阿貴遞上了冊子,“蒼宣伯,這是今日行軍的呈冊,你過目。”
趙正湊著燈光翻開一看,其上字體稍大,字跡工整,行列錯落有致。從清晨整備、一通晨鼓開始,到物資運送、人員調配,再到行軍沿途導調、護軍府軍各司其職,然後便是玄水軍的前站建設,以及行軍途中發生的種種,還有處置、軍法引用。
一一例舉,不勝詳儘。
有數據,有桉例,端得上是一篇好公文、好報告。
“蒼宣伯慢看,下官告退了。”金阿貴見趙正看得入迷,便就告辭。趙正沒抬頭,隻說道:“老金辛苦了,夜裡還請多擔待一些。”
金阿貴“唯”一聲,拱手作揖,“自是下官本分。”
趙正揮了揮手,隨即耳邊傳來鐵甲甲片嘩嘩的摩擦聲響,屋門打開又關了起來,一陣冷風灌進了脖子裡。
油燈火苗跳動了一會,趙正伸出一隻手,挑了挑燈芯,然後裹緊了身上的新皮裘,接著看行軍呈冊。
金阿貴畢竟是正經的衛軍出身,對於唐軍行軍作戰、軍令傳遞、軍帳調度等一係列章程掌握詳實,遠不是趙正這般半路出家的生手可以比擬的。而且也是他一再提醒趙正,團結兵的組成複雜,參差不齊。
並不是說窮山惡水必出刁民,隻是一幫餓了幾年肚皮的糙漢子,沒有聚山成匪,打家劫舍,那也一定會有心地不純、慣於渾水摸魚、無事生非之人。
說不定,有些人還真的乾過土匪的勾當。
說是今日行軍,便有五人結夥,在來玄水軍的路上碰見了青鳥縣的一個牧羊女。幾人趁四處無人,便生為非作歹的心思。
好在護軍看護極嚴,見羊群四散,無人照料。才及時趕到,沒有釀成大禍。
還有三人強搶了墨宣來的一個車夫,計搶得胡餅四張,銅錢二十文。人被打得昏迷,車上販運的皮貨,也散落了一地……
趙正摸著下巴上長出的胡茬。
這等膽大妄為之人,古來有之。唐軍的兵士雖然沒有鼎盛時那般嚴於軍紀,作戰時也會有奸淫擄掠敗軍風的行為。但在自家地盤上還能乾出此等齷齪勾當之人,又能有什麼大的出息?
團結兵雖然不是正規軍,不指望他們能做到令行禁止,但最起碼的軍規,就算不宣他們也該知道。
《仙木奇緣》
不殺,留著過年?
趙正翻著冊子,金阿貴果然加粗筆墨,重點寫道:飧食前,營前處斬。牧羊女及車夫,另加優撫。
不過換個角度,八千人裡也就出了這幾個敗類,算是不錯了。
好事也有,趙吉利也跟趙正說過,他看上了一個青鳥縣來的漢子。那人背著同伴,跑了二十餘裡。雖然最後在眼皮子底下暈倒,被護軍抓了最後一波,但這人,趙吉利想要。
這蠻子說:此人義膽,我趙吉利算是心服了。日後衝鋒陷陣,有他在,後背不會發涼。
趙正當時就笑了,趙吉利難得對一個陌生人服氣,開了口,那肯定是不依不饒的。
趙正對玄甲軍的構想是遊擊鋒銳,必要時須得深入敵後,對敵交通線、補給線實施遮斷,乃至尋機展開對敵酋實施戰略戰術斬首行動。要想實現這個目標,玄甲軍要做的就是狠、準、穩。插得準,打得穩,而且不但要對敵人狠,對自己更要狠。
按戰場規則來說,背著一個將死之人,結果使得自己身陷險境,這不符合玄甲軍的戰術構想和要求。
但若是強行將人淘汰,趙吉利這貨說不定要耍小性子,況且此人就算乾不了玄甲軍的活,也確實是一個可用的人才。現在不僅趙碩缺人,趙正這個司兵也缺人。趙碩缺的是乾活的人,而趙正缺的是軍中的基層骨乾。
玄甲軍的規模是三千人,而整個新軍的規模除去玄甲軍之外,是兩至三萬人的體量。打過鐵的都知道,矛頭再鋒利,沒有一支好的矛杆子,這矛也是個不堪用的廢物。
以點帶線,以線帶麵。首批三百人是基礎訓練的骨乾,由骨乾帶骨乾,再由更多的骨乾帶動整個新軍組建。
這過程將會十分漫長,要的就是基層穩健。而趙吉利要的人,正是基層要的人。說句掉雞皮疙瘩的話,雖然同生共死的行為在玄甲軍不可取,但這般不拋棄、不放棄的精神,在任何時候都是一個坑裡刨食吃的弟兄最看重的依仗。
於是想定之後,趙正向金阿貴討要了軍牌,讓趙吉利直接去車隊提人。
車隊的營地另在一側,除了車和車夫之外,剩下的人都是此行淘汰之人。
他們被圈在了一處,滿營唉聲歎氣,怨聲載道。
趙吉利皺著眉頭,在車隊烏泱泱的兩千多人當中找了一個多時辰,直到天色將黑快要放棄之時,才終於在一處水源找到了一起的那三人。
胡一道對赫連雲天直埋怨到了天黑,一旁縮著坐在水邊的曹榮,不吭不聲,直盯著那靜靜的水麵發呆。
原本一切都不會這樣,隻是赫連雲天確實力有不逮,最後還有五裡地時支撐不住,終於在太陽的暴曬下暈厥倒地。
眼看玄水軍的城牆就在麵前,胡一道踢了赫連雲天一腳,後者毫無反應。看著越來越近的護軍,胡一道一時間內心天人交戰。他想丟下曹榮,自顧自地跑去營地。但是當他放下背上的曹榮時,卻聽曹榮醒後忽然道了一句,“兄台,你背上我兄長吧!他能跑,能打。我不成了,你倆做個伴,日後上了戰場,替我照顧著我兄長……咳咳……他定會以命相待……咳咳……”
“我照顧你大爺啊我照顧,我要他的命有甚用?可能當湯藥喝?省省事吧!”胡一道咬牙切齒,抽開曹榮抱著的手臂,從赫連雲天的腰上解下了水囊,自己喝了兩口,然後打開就往兩人腦袋上澆。最後剩下的水撲在了自己臉上,暴曬下的皮膚感受到了滋潤,涼爽從雙眼開始彌漫。
“能動嗎?”胡一道扯著曹榮,曹榮使勁地點頭。
“老子前世不知是欠了你們的米還是欠了你們的錢,還讓今世還來著!”
“長生天保佑……”
“閉嘴!”胡一道一手扛起曹榮,然後彎腰又把赫連雲天撿了起來,一人挑著兩個漢子,步履蹣跚,望那城牆挪去。
護軍踱著馬步都比胡一道“跑”地快。
還有三裡地時,身後的護軍終於追上了胡一道。幾個軍士下馬攙扶,胡一道渾身脫力,此時雙手一攤,氣得一屁股坐在了沙地上,抓起沙土就揚。
“不走啦,老子認命啦!”
幾個護軍看著眼前這三人兩個躺著,一個坐著,個個都灰頭土臉。想笑,但是又挺感動,臉上笑不出來。他們從馬上取了乾糧,又拿了一袋水,丟在了三人的麵前。
漢子倒是幾條好漢,隻是規則如此,隻得忍痛淘汰……
胡一道隻要一想到這茬,眼淚就在眼眶裡打轉,抹了抹眼角,卻感覺身後有一股強大的威壓。轉頭一看,卻見一個七尺高,穿著黑色鐵甲的身影,出現在了眼前。
“赫連雲天?”
“不是!”胡一道的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伸出一隻手,指著一旁坐著的赫連雲天。
他才是……
被趙吉利看上,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好事。
但其實團練營的噩夢,還遠未正式拉開序幕。
第二日。
團結兵丁卯時清點人馬,用過朝食之後,卯時二刻整隊,繼續行軍返回團練營地。
兩日的行軍是為了篩除身體不適、對行軍不適的人群。這一舉措,將會有大量營養不良、身患隱疾的人退出隊列。如此大浪淘沙還隻是初試,在趙正的行軍大綱裡,最後,他們將會徒步來回翻越祁連山脈,利用山地特性,鍛煉整個團練營的高原適應性以及惡劣環境下的生存適應性。
第二日的行軍,已沒有了昨日的喧囂。隊伍雖然仍舊稀疏,延綿十數裡。但明眼可見,人少了近乎三分之一。金阿貴沒讓大隊繼續跑步回營,昨日勉強撐下來的人,今日就算慢走,也依然倒下了許多。
這是趙正臨時的決定。
他到底還是過於高估了涼州人的體質。這三十年的戰爭和饑荒,確實對人造成了不小的影響。昨日那最後的衝刺,已經是他們的底線。若再讓他們跑回平涼,怕是要全隊趴窩。
赫連雲天踏上荒原的草地,回頭望去,遠處的玄水軍仍然連營遍地。那裡還留著兩千多人,他們有能治傷的郎中,有能果腹的食物。等養過幾日後,就地解散,便就各回各家。
隊列裡羨慕他們的人有很多,但更多的人也隻是冷漠地看了那一眼,然後轉頭,跟著隊伍繼續前進。
他們是為了每月五貫錢而來,但同時,他們心裡如今也有自己的打算。
武勳。
榮譽。
宗祠。
聲望。
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平涼,但平涼是每個人心裡的標杆。
“打起精神來!”趙吉利跟在隊伍的一側,攏嘴高呼:“一個個垂頭喪氣的作甚?想回去,躺下就行!”
胡一道“吃”地一下笑出了聲來,完全記吃不記打。
“官長!行軍無聊,唱個曲來聽聽啊!”
趙吉利卻不惱,反倒哈哈大笑起來,“我這破鑼嗓子,可沒那個本事,倒是都督府的司兵大人唱曲好聽!想聽曲嗎?簡單啊!等你們還剩三百人時,我請他給你們唱啊!可眼下還有五千多人,我請他不起啊!”
哈哈哈哈……
隊列裡爆發出一陣哄笑。
趙大柱從趙吉利身邊路過,一馬鞭拍在他的馬屁股上,輕聲斥道:“帶兵之人,首重威儀。你少說兩句能死?還讓元良唱曲?我看你是馬糞吃多了!”
趙吉利嘿嘿嘿地笑,“那認真乾甚呢!不嫌曬得慌啊?阿爺我昨夜贏了錢,我樂意,我出錢,我今晚就請元良給我唱個曲……”
“呸!”趙大柱往趙吉利一副自得的嘴臉上啐了一口,橫眉怒目地伸出食指指了指他。趙吉利接著哈哈大笑,回頭對隊列裡眾兵丁道:“兄弟夥!司功大人惱了!怎麼著,唱個曲給他聽啊……”
隊列裡頓時亂糟糟起來,趙大柱瞥了趙吉利一眼,一馬鞭甩響在空中,高聲道:“行軍陣中,禁止喧嘩!傳營正將令,今日酉時未達營地者,除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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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人啊,說話!沒人說話頂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