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隊形可言,團練營數千人就像一群要飯的流民,順著大通河一路向東。
隊伍裡一開始還嘰嘰喳喳,吵吵鬨鬨。隻要沒人扇動罷訓,騎著馬的護軍和府軍根本不願多瞧上一眼。
起初,赫連雲天混在這群人中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像團練營這般,出訓有錢拿,祖祖輩輩也都是頭一遭。往年徭役時,督工的府軍手裡拿著皮鞭,見誰偷懶就使勁地抽。也沒聽說有人能每個月給五貫錢那麼多。
同村來的同伴說什麼都不信,這年頭出役,能有口飯吃就不錯了。從家裡帶來的口糧,都牢牢地綁在腰上。若是團練營說謊欺負人,至少回家時路上不會挨餓。
昨夜在營地宿營時,明明有那麼多的營房,寧願空著,也不讓他們住。蒼宣的晚上冷風直灌,同村幾十個人蜷縮在喂馬的草料堆裡瑟瑟發抖。今早一起身,人都還沒認清。便就在校場站了兩個時辰,餓得前胸貼後背,還不讓人消停。
這群當官的,什麼時候把百姓當人看過?
赫連雲天走幾步,回過頭,同伴們似乎是商量好了的,遠遠地落在了隊伍的後頭。身邊隻剩下一個要好的曹榮。
兩人肩並著肩,踩著大通河邊的鵝卵石,隨著拉得越來越長的隊伍,龜速地向前移動。
曹榮也在回頭,他看見團練營裡駛出的馬車就跟在隊伍的末尾,“雲天,我們要不也躲後邊去吧。實在餓得不行了,車上有肉包。官長們不是說了麼,實在頂不住了就上車,他們會送我們回營地。”
“那是給你坐的嗎?”赫連雲天目光向前,“那是為老弱病殘之人準備的。你不是說在青鳥活不下去麼?吐蕃人在的時候你不是盼著大唐軍旗麼?怎麼?如今你就在這軍旗下,卻也想著和他們一道,全忘了你爹是如何死在吐蕃人的刀下?”
赫連雲天越走越快,曹榮緊追了幾步,“雲天!你真信他們會每個月給你五貫錢?”
“這不重要!”赫連雲天道:“你昨晚沒聽官長說嗎?我們河隴新軍,就是為了打吐蕃人才建的。跟著這麵黑色的軍旗,我們不僅要收複河西,我們還要去安西。我相信,總有一日我們還要去吐蕃。吐蕃人殺了我們那許多人,你何時想過,我們有朝一日能報了這仇?”
說罷,赫連雲天看著曹榮,“大榮,我早就指天發過誓,隻要有這一天,就算死,我也不會放棄!”
曹榮默默地點點頭,歎了一口氣。
說話間,隊伍跨過了盈倉渠。曹榮抬眼一瞧,視野頓時開闊。渠水一路奔騰向下,站在渠邊一眼,便就眺望到了滿目的蒼綠。
遠處是一望無際的田野,路邊就是一尺餘高的禾苗。
阡陌中馬車、牛車穿行,往來奔跑的護軍騎兵高聲呼喝,此起彼伏:“毀壞稻苗者,杖三十,踐踏田地者,斬!”
隊伍哄地一聲,齊齊地往大通河邊靠,人群生怕被人擠進了稻田裡,不約而同地在田地邊留下了一條三尺寬的道路。
有好事者推搡著人群,高聲發問:“這是哪家的田?何以下田者便要斬首?”
“這是你該問的嗎?”那宣讀軍令的府軍當即一馬鞭抽在了那發問人的臉上,“大唐軍法如此,便是親王縱馬踐踏農戶糧田,也須斬了坐騎。你等不過團結兵丁,就算日後成了玄甲軍一員,也須得時刻緊記,法不容情!若是有不信的,儘可下田一試!”
那人被馬鞭抽得滿臉是血,倒在了赫連雲天的懷裡。
曹榮上前幫手,兩人扶著那人,赫連雲天道:“兄台可好?”
那人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直盯著遠去的府軍,啐了一口,“神氣個甚呢!?狐假虎威的玩意兒!”
見那人還能罵人,情知無甚大礙。赫連雲天使了個眼色,曹榮也鬆開了攙扶的手臂。
兩人繼續向前挪動,那人卻追了上來,拱手道:“休鸞青山鎮胡一道多謝二位援手,敢問二位高姓大名?”
“好說……”曹榮推手作揖,卻不料赫連雲天澹澹說道:“賤名不足掛齒,兄台也不必客氣。”
那人吃了個閉門羹,卻也不惱,“我看二位穿著打扮不似漢人,莫不是匈奴後裔?”
“哪人不重要,重要的我們如今都是大唐子民。”赫連雲天不願多說話,此一行七十裡,眼下還有好長一段路要走。誰也不知今晚到了玄水軍後還有什麼幺蛾子,赫連雲天想保存體力。
青鳥縣離平涼甚遠,一路走來已是花了五日。到得團練營,原本不多的口糧昨日就已然告罄。赫連雲天餓了一天一夜,但其人性格倔強,不願向同鄉討食。因為他知道,青鳥的情況其實大家都差不多,誰家也沒有施舍與人的餘糧。與其遭人白眼,不如咬牙再硬扛一日。
昨夜他在團練營見過一個身穿錦袍的郎君,那郎君信誓旦旦地告訴所有人,在團練營,不管是誰,不管出身。隻要有本事,隻要有毅力,酒肉管夠。
彆人信不信不知道,但赫連雲天信。
因為那郎君是蒼宣伯。
蒼宣伯用過他的那隻缺了一個大口子的碗,還和他一同吃過同一鍋的合羅麵。赫連雲天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日在團練營的工地上,蒼宣伯就像一個兄長,盤腿坐在他們這群夫役當中,和他們聊家常。
蒼宣伯當時說,不僅要讓他們吃飽,還要讓他們吃好。於是,工地上每五日便有一頓肉食,每三日便有一頓白麵或米飯。生病了有郎中,每十日有休沐。儘管工期拖了將近一個月,可在工地上沒有人抱怨。
蒼宣伯說的話,赫連雲天深信不疑。
隊伍在大通河的木橋上擁堵了起來。橋麵上一次隻能過四十人。八千人的隊伍像放羊一般,拖了近十五裡地。
等花了一個時辰,隊伍才整個地渡過了湍急的大通河。
“就地休整,不可擅自離隊,更不可擾民!”
府軍們攔住了去路,堵在了河對岸。
團結兵們擠成了一堆,紛紛癱坐在了地上。赫連雲天看見,再往前,便是一處開闊的火燒荒地。荒地的儘頭,是一處正在建設的村落。數百人不分男女老少,正在那夯打地基,架梁燒磚。連成片的破爛氈帳旁,是一群一群的外鄉人,他們忙著整理著自己的鋪蓋卷,修葺著暫時的營地。
有那麼幾個人,揣著手站在高處,正往這邊看來。他們對著河邊的那烏泱泱一群團結兵,指指點點,似乎在說著什麼。
赫連雲天和曹榮兩人並肩坐在了一處,喝了些水。
“那些都是新來的軍戶吧?”
赫連雲天點頭,都說平涼富庶,沒想到平涼人不僅自身富庶,還有餘力幫新來的軍戶打樁建房子。
曹榮麵帶笑容,捅了捅赫連雲天,“雲天,我聽說隻要過了春練,等秋天時,便是我們訓這些軍戶了!”
赫連雲天“嗤”一下笑了出來,“何其難!八千人裡隻要三百,誰也不知接下來會怎樣!大榮,一會你跟著我,也好互相有個照應。”
曹榮把水袋栓在腰上,點點頭:“你去哪,我去哪!咱就把團練營坐穿!越是看不起我們,我們便越要活出個人樣來!來日並肩殺敵,殺上吐蕃,屠他個雞犬不留!”
赫連雲天的眉頭舒展了開來,一拳錘在曹榮的肩窩上,“好兄弟!”
隊伍短暫地停留了半個時辰,眼看晌午已過。可去玄水軍的路程,還有四十裡。
團練營將左們踱馬過了河,傳令兵隨即揮動令旗,府軍們見旗如見令,紛紛站起身來,驅趕著或坐或躺的團結兵。
“營正將令!全軍以營旗為號,營旗所指,便是行軍所向。追上營旗者,賞金五貫!”
說罷,便有一騎人馬,高擎黑色軍旗,縱馬自團結兵眼前飛快越過。
有人吹了一聲呼哨,“在等什麼呢!抓最後兩千人,除役,回家!我們玄水軍再見,熱乎乎的肉包子在等著你們!”
頓時,團練營便又炸開了鍋。
赫連雲天在嘈雜聲中沒有聽見軍令說的什麼,隻見前麵有一堆人起身就追著那軍旗開始跑。府軍催馬而過,手裡的長矛拍在了赫連雲天的肩膀上,他對著仍在愣神的眾人道:“都愣著乾甚!每月五貫錢!軍爺我都想跟著跑了!抓最後兩千人,被抓著了,就得回家接著種地了!”
“追軍旗嗎?”曹榮一臉茫然,那怎麼追得上!
“扶我起來!”赫連雲天心道追不上也得追,被抓了恐怕真的要回家種地。可青鳥滿眼黃沙,還有甚可種?
曹榮一把攙著赫連雲天,卻見眼前忽然就一片兵荒馬亂起來。從後湧來的人群衝散了隊伍,同村的幾個同伴看也沒看赫連雲天一眼,丟下兩人,嗷嗷直叫,推搡著,追逐著,就爭先恐後起來。
“我呸!”曹榮使勁地啐了一口,“一個個嘴上硬得很,身體卻是無比地誠實!”
五貫錢,這誘惑力實在是太大了。
“彆說了,追!”赫連雲天深呼吸一口氣,踩著早已被人踩實的地麵,順著亂七八糟的腳印子,甩開腳底板,就直追而去。
黑色的軍旗越跑越遠,漸漸地隻在荒原的儘頭留下了一個黑點。
馬隊緊隨左右,不讓那亂糟糟的人群衝撞了新移民的營地。護軍們扯著嗓子喊:“行軍打仗!跑都跑不快,你們還打什麼仗!?吐蕃人追來,你們該恨的是你們阿爺阿娘沒為你們多造兩條腿。前麵便是滿地的金銀,是成群的女子,是吃喝不完的糧食。等什麼呢!等你們爬到跟前,太陽就下山了!蠢貨們!”
更有甚者,護軍們不知從哪裡拿出了一麵一麵的鑼,“當當當”地敲,喊一陣,敲一陣,沒完沒了。彷佛屁股後麵有一群惡鬼追著他們,要活吞他們。
“知道吐蕃人的彎刀砍在身上是什麼滋味嗎?嘗過被長槍一槍捅穿又是什麼滋味嗎?打不過,你們還跑不過嗎?”
於是,數千人都瘋了。
赫連雲天原是大漠裡一把能跑的好手,自小獵狼打狐狸,在被曬得滾燙的沙礫堆中一跑便是一整日。
曹榮吐著舌頭跟在他的身後,兩人越跑越快。
有人開始脫衣服,有人開始扔水袋。
赫連雲天撿了一隻還有半袋水的羊肚水袋掛在了腰上,回頭望去,曹榮已是裸著了上身。
耳邊帶著風,腳下如車軲轆一般往複向前。
一群又一群的人被追上,然後被甩在了後頭。
跑了快有五裡地,先前鬼哭狼嚎的人群變得安靜了下來。隻能聽見蒿草剮蹭在衣褲布料上摩擦出的“沙沙”聲響,腳下的泥地開始變得軟爛起來。跑不動的人開始逐漸掉隊,而穿著鐵甲的護軍們駕著車,踱著馬,就跟在後邊。
隻要被護軍追上,就等於淘汰。
“雲天,我不行了,不行了!”曹榮一臉菜色,腳下開始踉蹌。
赫連雲天一把扯住了他的手,“說好了要並肩殺敵的呢!這第一日都還未過,大榮你怎敢放棄!”
“想想吧,想想你死去的爹!他在天上看你呢!長生天在看著你呢!你可還記得,敢先背約者,受天不詳!”
“抓緊我,彆放手,十裡了!還有三十裡,三十裡過後,就有肉包子了!”
曹榮使勁地咳嗽,感覺肺都要炸了。
“雲天……”
“閉嘴!”赫連雲天斥道:“受天與訓,不可輕易言敗!”
曹榮的臉色漸漸地蒼白,雙眼無神,虛弱地一閉一睜,隻感覺眼前黑乎乎地一片。
腦海中無邊困意席卷而來,此時此刻,隻想掙脫赫連雲天的雙手,往那長滿了蒿草的濕泥地裡一攤,就算死了,也就舒坦了……
可赫連雲天並不放棄,死死地抓住了曹榮的手,見他腳步虛浮,眼見便要暈厥,赫連雲天一咬牙,便將曹榮橫著扛在了肩上。一腳深一腳淺地接著追逐軍旗而去。
卻不料身邊追來一人,“兄台,放下他吧!你如此這般,定是到不了玄水軍的!”
赫連雲天一扭頭,卻是滿臉血漬的胡一道。他喘著粗氣沒說話,隻箍著曹榮耷拉下的腿,渾身用力,朝前狂奔。
胡一道仍舊在勸,“你今日背了他,那明日呢?明日還能背他,那後日呢!?你又能背他幾回?”
“你莫要勸我!”赫連雲天忍不住道:“我兄弟隻是餓極才會如此,給他一口飽飯,這團練營中又有何人可懼!”
見赫連雲天油鹽不進,胡一道點點頭,伸出一隻大拇指。
接著,便丟下兩人,自顧自地向前跑去。
赫連雲天背著曹榮,一路又跑了二十裡,直到筋疲力竭,眼前金星直冒。雙腿有如灌鉛。
軍旗已消失不見,身後府軍卻越來越近。
眼看還有十餘裡地,赫連雲天咬緊牙關想要做最後衝刺,無奈餓了一日一夜的身體發虛,腳下確實無力。沒跑幾步,便就兩腳拌蒜,摔在了沙地上。
曹榮被甩出去了數尺之遠,仍舊昏迷不醒,順著沙坡滾將了下去。赫連雲天氣急敗壞,連爬了幾次都沒能站起來。
正自絕望時,卻恍忽中見一人自不遠處沙丘腳下轉了回來。
“你大爺的!讓你丟你不丟!”胡一道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攙起了赫連雲天,“你可能自己往前跑?”
赫連雲天連忙點頭。胡一道啐了一口,豎起兩根手指,“這是幾?”
“二!”
“趕緊些,轉過這座沙丘,就能看見玄水軍!”胡一道沒再繼續理會,趁著護軍還沒到跟前,一屁股坐在沙坡上,滑向了曹榮。等撿起曹榮,把他扛在肩上時,卻見赫連雲天沒走,在那等著自己。
胡一道爬上沙坡,上去就是一腳,“你莫要讓老子陪你一起被抓,跑起來!玄水軍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