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安郡王飛使來報,說趙正領二十騎人馬奔襲五百裡,去斷吐蕃糧道。趙碩本還不信,趙正是有些軍陣本領,但說他能率區區二十人便就敢直衝吐蕃軍糧,這聽上去多少有些出人意料。
在焦灼中苦苦等信,忽有一日卻聞斥候說, 蕃軍糧草不濟,軍心大亂。這才知道趙正已然得手,下定決心整軍再戰,克複石堡。
左武衛固然英勇,但定心丸是趙正親手遞上來的。
後來又聽梁珅說了此行種種,從隴右長途奔襲,走澗穀、爬日月山, 伏殺衛茹騎兵, 再跳龍羊峽, 於百穀城外排兵布陣,隻五人潛入蕃軍糧倉放火。
趙碩聽得認真,心中卻波濤澎湃,隻道趙正這人渾身是膽,又棋走險著,出敵不意。卻不知為了燒吐蕃人的糧草,趙正是怎麼活下來的。
“走,今日你我秉燭夜談!”趙碩拉起趙正的手,“我倒要聽聽,你是怎麼想的!”
趙正苦笑一聲,能想什麼呢?不來吐穀渾,安郡王真能把他賣給吐蕃人。雖然隻和這老狐狸交談過一次,趙正就看穿了這人是個無所不用其極的資深政客。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騎虎難下而已。
也正是因為走了這一遭,這半個多月養傷期間,趙正終於大徹大悟。
平涼裡正算個屁。
團練副使算個屁!
彆人想怎麼擺弄,就怎麼擺弄。
有軍功如何?在安郡王眼裡, 捏死你如同撚死一隻螻蟻。
但你能說安郡王是個壞蛋?人家隻不過是從大局出發, 犧牲一個趙正,也許就能讓吐蕃退兵。
他錯了?
他沒錯。
錯的隻是自己,錯在沒有權勢,沒有能力。
趙正也終於明白了,賺錢養家糊口隻是副業,就算他把平涼建成如長安城般的宏偉雄壯,他也還隻是彆人手中隨時可棄的棋子。
隻有站在大唐的決策層中,他才能擺脫如此這般的命運。
就如他從疏解渠中鑽出來那時發過的誓般,這輩子他都不想再活在陰暗的下水道裡。
趙正的臉色有些陰鬱,擺了擺手,道:“涼王抬愛了,元良渾身汙穢,實在難登牙帳。此番吐穀渾之行,不過僥幸,也無甚可表。隻是死傷的弟兄,元良還須安撫家眷,隻盼給一騎快馬, 明日便回涼州。”
趙碩見他臉色肅然,知道此行定是吃了不少苦頭,心中一想,也罷,來日方長。於是便道:“你回涼州也可,左右在百穀城我也呆不了幾日。等回了涼州,我再尋你,一醉方休。”
“唯!”趙正做了個揖,低頭見趙碩光著雙腳,便道:“吐穀渾夜晚寒冷,還望殿下愛護身體。”
趙碩哈哈大笑,“我心中捉急,一時不顧,讓元良見笑了。”
“不敢!”趙正正色道:“那臣便告辭!”
“去吧!”趙碩大手一揮,喊來一旁的梁珅,“你且空一座營帳出來。”
梁珅原本想拉著趙正和自己一塊睡,但趙正身邊還有達念,此時又有趙碩吩咐,當即便說:“臣下軍帳可空給元良,收拾收拾便能睡了。”
“也好!”趙碩點點頭,從腰上摘下一隻玉牌,遞給了趙正,自讓兩人離去。
看著趙正那有些單薄的背影在營火中變得影影綽綽,趙碩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抬頭看了看月亮,歎了出來。
一月不見,這位平涼裡正似乎又有了一些變化。說話表情神色之中已帶城府,完全不似在田間地頭那般開朗。
安郡王著實下了一招狠棋,讓趙正置之死地而後生了。
“來人!擺酒!”趙碩大吼一聲,轉身回去了牙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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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達念一直等在了轅門口,直到趙正親自把他接進了唐軍營寨中。
“這什麼人?”
“不知道呢!拿的是涼王殿下的令牌。”
“聽說了嗎?是這人燒了蕃軍的糧草?”
“他?不會吧,長得也不像啊……”
“你知道個屁,人梁隊正說的,知道梁隊正是誰嗎?涼王殿下的親衛,右武衛來的……”
“右武衛?啊呸!右武衛算個鳥!右武衛怎麼不見來石堡……”
“閉了你們的狗嘴,好好站哨!”
哨衛好奇地打量著這兩位吐蕃人穿著打扮的一男一女,竊竊私語之中,被帶哨的將軍抽了幾馬鞭,頓時鬼哭狼嚎。
趙正回頭看了一眼,輕輕一笑。
達念蹙著眉頭,抱著手裡的包袱,眼神也是小心翼翼。
“你害怕?”趙正問道。
達念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隻是不肯說話。趙正知道她在害怕什麼,唐軍在她眼中,就如蕃軍在平涼百姓眼中一般。
達念的兄長,在石堡城便是與眼前的這班人廝殺。
讓她完全放下戒備,卻又談何容易。
“元良……”達念站在帳篷門口停下了腳步,看了看梁珅,又看了看趙正,欲言又止。
“怎麼了?”趙正拉了拉,達念卻不動。
“元良,我想去尋我兄長。”
趙正愣了愣,梁珅卻道:“這麼晚你去哪尋你兄長,先進帳篷再說。”
達念搖頭,看著趙正,眼裡流出淚來:“我以為我能與你回平涼的……”
“你住口!”趙正一把將她拖進帳篷,把梁珅一腳踢了出去,放下帳簾,趙正道:“若是你沒救我,便也罷了。如今你想走,卻是不能了!”
達念嗚嗚嗚地哭了起來,圈著兩手抱著趙正,“我不想走……可我還有兄長……”
趙正端起她的臉,滾燙的淚水順著他的手指縫掉落下來,浸潤在沙地上,“你兄長我來尋。”
梁珅從帳外伸出個腦袋進來,“元良尋不著,我替他尋。”
“你走開!”趙正道。
梁珅嘿嘿嘿地笑,“左武衛我雖不熟,但我與涼王說了,涼王定會幫了這個忙。”
“真的……?”達念淚眼婆娑地看向梁珅,“軍本可是逗我?”
梁珅兩隻手指並劍,指著天道:“兵荒馬亂的,你一個女子尋什麼親?你自安心與元良回家,這裡便交予我就是……”
趙正連忙點頭,“他說能辦,那邊能辦。”
達念破涕為笑,抹著眼淚,道:“那我去平涼得買羊……”
“你買牛都行!我又不差錢!”趙正伸手刮了她那臟兮兮的鼻子,話鋒一轉道:“不過,你得先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