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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武陵春(四)(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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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濯開門見山,鬱儀也沒有藏著掖著:“從去年年末入庶常館之後,至今也有三個多月了,原本在館中做些抄書撰文的庶務也不甚繁瑣,我隻怕過了今年,明年新一輪秋闈便又要開始了,屆時我們這些人怕是不知道要在庶常館裡待上幾年。”

她思考了一下又繼續說:“如今尋常官府衙門中少有女子,我若被指派到了各部,隻怕多有掣肘。能跟在太後娘娘身邊,自然是再好不過的事。”

對於她的說辭,張濯既不點頭也不搖頭。

“你可知,侍讀學士不過是個九品的小官?”

“知道。隻是縱然通過了博學宏詞科考試,也不過是被指派個八品下的官位,所差的無非是到哪個部去,博學宏詞科考試在明年,若今年我沒能被太後娘娘選中,我便準備明年的博學宏詞科考試。”

見她連退路都想好了,張濯便繼續說:“這侍讀學士可並不如字麵上看著那麼體麵。你若真得了這個官位,日後跟在太後身邊,隻怕得罪人的事也不會少。侍讀學士之位,其實是為高門世家子弟準備的,縱然是尋常世家子弟都得再斟酌一番。若沒有家族托舉,旦夕間人頭落地,又有誰能護你?”

“你初出茅廬,又從不曾入仕為官,其實下到六部之中從頭開始未嘗不是一件壞事。我戶部中有一個八品上的主事一職尚缺人手,你若願意,到了月底我去翰林院親自提你。”

鬱儀驚訝了一瞬。

這對尋常人來說無疑是極佳的機會。

戶部掌管財政大權,無疑是一眾進士削尖了頭都要擠進去的地方。這裡過手的是實打實的真金白銀,遠不是那些尋常清水衙門能比擬的。張濯嘴上說著缺人手,鬱儀心裡卻很是明白,這是張濯有意為她留的位置。

她才入京城,既無背景也無家族撐腰,實在想不出自己究竟有什麼值得張濯看重的地方,讓他如此大費周章。

又或者是戶部哪裡出了什麼岔子,需要推一個人出去背這口黑鍋。

越想她越覺得後者的可能性更高。

鬱儀生得玲瓏心腸,並不想得罪張濯:“戶部自然是極好的去處。隻是如今我人微言輕,驟然去了炙手可熱的去處,隻怕惹得人妒忌。我原本對太後身邊的侍讀學士也並不作他想,得與不得都聽天由命,張大人願幫我,我自然銘感五內,可既擔心壞了張大人清名,也不想讓一同入館的同僚難受。”

縱然十多年過去,記憶中的蘇鬱儀又和麵前人漸漸重合在了一起。

蘇鬱儀骨子裡有“韌”的一麵。

是堅韌、也是柔韌。

“你可是想好了?”張濯垂下眼,“太後那邊我是幫不上你的,你若不去戶部,隻怕往後很難再有這樣的機緣。”

“嗯。”鬱儀答,“想好了。”

除了更漏的沙沙聲和窗外的雨聲,室內安靜得聽不見半點聲息。

張濯指了指桌上的卷宗:“你的投卷我收下了,我差人送你回東華門。”

鬱儀客客氣氣地站起身:“離得不遠,我自己走回去就行了,不用勞動張大人的人。”

張濯未置可否:“成椿。”

“是。”成椿站在門口答了一聲。

“叫人送蘇進士回去。”

鬱儀見狀隻得謝過:“多謝張大人。”

張濯頷首。

鬱儀便跟著成椿出了門。

張濯終於在此時抬起頭來,他的目光輕輕落在了鬱儀的背影上。

隨後緩緩走到了窗邊。

軒窗半開著,步步錦的窗框透出樹枝婀娜的影子。鬱儀的背影穿過這些疏條交映,最終消失在了月洞門後麵。

寂寂空庭中隻有淅淅瀝瀝的雨打在芭蕉樹上的聲音。

張濯靜靜感受著濕淋淋的水汽迎麵拂來的清爽,忍不住側過身低咳幾聲。

費了這麼大的周章,甚至欠了江駙馬一個人情。張濯終於能在一切尚未開始時,見蘇鬱儀一麵。

問了一個他早已預料到的答案。

前一世,他從一開始並不曾將蘇鬱儀放在心上。

第一次將她看進眼裡還是在黃冊案之後,那個說話從不高聲、笑起來文文靜靜的女郎,卻有著最縝密的心思,經她之手的黃冊幾乎過目不忘。宴會上,大家喝得麵紅耳熱,唯她一雙眼眸清清亮亮,帶著彆人沒有的堅韌與倔強。

他高坐席間,與她四目相對。

蘇鬱儀端著酒杯起身,張濯頷首舉杯,與她遙遙相碰。

她對著他彎唇,如同濯沐秋陽的水芙蓉。

過了一刻鐘的功夫,成椿回稟說已經把蘇進士送上馬車了。

“奴才把主子吩咐的顧渚紫筍也交給蘇進士了,蘇進士連連稱謝。”

“她沒留什麼東西麼?”

“什麼?”成椿愣了一下,才如夢初醒,“哦蘇進士說了,她本想送主子一塊鬆煙墨的,隻是這東西太粗陋怕入不了主子的眼,所以就不班門弄斧了。下回遇上好墨,定先給主子送來。”

張濯看著雨珠一顆一顆從簷下跌落,眼眸深處霧靄空蒙,不知在想什麼。

“這鬆煙墨上回她是不是送給江止淵一塊。”

“是……”成椿不知其意,“江駙馬平日裡就喜歡搜羅這些雅拙的東西,應該也瞧得上。”

張濯勾了勾唇:“是麼。”

他抬手將窗葉合上,成椿將桌上的茶盤撤去:“醫官一會兒就到,主子可要休息一下?”

“你請的醫官?”張濯走到適才鬱儀問過的欹器前,拿起銅鶴滴漏向裡麵添水,這是個寧心靜氣的工作,他的手很穩,一滴水都不曾灑出來。

“是。”成椿手下的功夫不停,“主子開春以來就一直咳嗽,肯定是寒氣過了五臟,還是得好好瞧瞧醫家,吃幾副湯藥的好。”

欹器已經添滿,張濯停了手將銅壺放在了架子上。

記憶中,他隻是體弱些,卻很少有如今這般纏綿病榻的時候。

他的目光落在輕輕搖動的水麵上,看著漣漪一圈圈漾開:“好,我知道了。”

成椿是跟隨張濯很多年的奴才,猶豫了片刻,還是道:“早些年,主子的身子雖不好,經年累月地用藥養著也從不曾出過什麼岔子,怎麼到了今年病勢洶洶,老爺夫人若還在世,隻怕又要念叨了。”

“沒事。”張濯笑了笑,燭火將他的臉鋪上一層似有若無的光暈,他的長睫輕輕垂下,“你也說了請了醫官,看過也就好了。”

醫官到時張濯已經換好了燕居時的直裰,醫官行禮之後為張濯搭脈。

一屋子人屏氣凝神,目光都落在醫官的臉上。

醫官的表情漸漸凝重起來。

這位醫官是一直伺候張濯的,名叫梅永年。縱然張濯過去病得再厲害,也未曾見他露出如此神情,隻見他臉色蒼白,額上滲出一圈冷汗,起初隻是摸了張濯左手的脈息,片刻後又換向右手。

成椿顯然是被他的反應嚇到了,手捏著衣角,揪得緊緊的:“梅大夫,這是……”

“張大人……”梅永年的聲音都在顫,“老朽上次為張大人診脈不過才過月餘,張大人的脈象如今竟亂成這個樣子,可是發生了什麼事?”

發生了什麼事?

其餘什麼都未曾改變,唯一的變故無非是在這一個月間,他這一縷殘魂從數十年後回到如今罷了。

他尚未開口,成椿已經慌亂起來:“這月上旬,主子頭痛數日,很多東西都忘了,過了半個月才漸漸好轉,如今已和平常無異,可是因為這件事的緣故?”

梅永年眉心皺起:“可就算如此也不該有這麼大的影響,張大人如今的身子,像是承受了極大的損耗,竟有油儘燈枯之勢……”

張濯從不是諱疾忌醫的人,梅永年也深知張濯喜歡將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裡,故而沒有藏著掖著:“大人如今心脈受損極重,又兼憂思過度,這都是極為傷身的。”

“那該如何將養呢?”成椿問。

“為今之計,最好是將政務瑣事都停下,靜心修養幾年為宜。”

眾人將殷切的目光落在張濯臉上,張濯和煦一笑:“梅醫官可否告訴我,以我如今的身子還能再活幾年?”

梅永年的臉上露出一絲不忍,旋即忍不住沉聲道:“老朽行醫問藥,從不做斷人生死的事。”

張濯輕抬起手,手掌光潔,手指修長:“五年,有沒有。”

梅永年偏過頭不說話,張濯思考了一下,又落下兩根手指:“三年,有沒有?”

“你……”梅永年顯然從沒見過如此不聽勸的病人,生硬道,“若張大人少耗費心神,按時吃藥,五年也不是不可以。隻是若大人夙興夜寐、殫精竭慮,隻怕三年都是強撐而已。”

張濯聽他說完,臉上竟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徐徐點頭:“夠用了。”

成椿紅著眼將梅永年送出門,張濯靠在花梨木椅的靠背上,輕輕合眼。

蘇鬱儀,蘇鬱儀。

她曾是他最為得意的門生,袖帶當風、淩霜傲雪。

她也是他心中觸之即痛的傷疤,倥傯數十年,他早已習慣了在無數次夜深人靜之際,獨自品嘗這酸澀的回甘。

張濯問蘇鬱儀那句“又有誰能護你”,何嘗不是他在自己問自己。

能護著她的唯有權力、她自己手中的權力,這也是她能留在政治棋局之上,唯一的底牌。

一隻雪白的鴿子撲棱著翅膀停在了張濯的窗邊,張濯傾身將窗子打開,它便輕靈地落在他的掌中,張濯低咳著取出它爪上的紙條,又將鴿子放了出去。

“我要入宮一趟。”他對成椿低聲道。

成椿不讚成:“主子……”

“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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