課間休息時,段夫子沒跟往常一樣離開,說明他腿腳越來越不利索了。
武繼、尉戒之等好嚷叫的學童自覺去院裡嬉鬨,留在學舍裡的就幾個。尉茂把尉蓁叫出去說昨晚商議的事,尉景則趴到尉窈書案旁,把他寫給高婁的信推到她跟前,笑著問:“互看麼?”
曲融暗暗打量尉窈的視野就這麼被尉景擋死。
“行。”尉窈爽快得拿出信和尉景交換,不出她所料,景同門的笑臉很快變成苦臉。
“窈同門,你一句囑咐……高婁的話都沒寫啊?”說到“高婁”時,他一下把聲音壓低。
囑咐誰?豎著耳朵偷聽的曲融身軀傾斜,白搭,沒聽見。哼,不聽了,景公子整天咋咋呼呼,不會有正經事!
他豈知尉窈也在觀察他。
尉窈清楚曲融心眼小,那幾個無賴犯的案牽連不了這廝,但這廝短時間內絕對是驚弓之鳥。她這就試他一回,試試自己猜得對不對。
於是她一句話回複尉景:“我對她的囑咐就是彆落下學業。”然後她問,“景同門,我打聽件事,消災會那天……燈籠攤……鬨事,當時滿街亂糟糟的,你知道原因嗎?”
她說到“燈籠攤”降低聲音,說到“鬨事”恢複正常聲。
剛剛起身的曲融心驚肉跳坐回!嘴眼、鼻梁緊張成一個“?”字。
尉景:“啊?你到現在都不知道哪……”
“噓——”尉窈製止對方說,管燈籠攤當時誰打架,說出來就嚇不到曲融了。“學舍太吵,回頭你細細告訴我唄。”
“行,嘿嘿。”尉景嘴巴樂成牽牛花,彆說,窈同門調皮的樣兒可真俊……哎呀誰走路不長眼,撞的他差點咬到舌頭!
是尉茂從後頭過,故意擠的他。尉茂已經跟蓁同門說完事情,提醒尉景:“馬上講課了,你不上茅房?”
“哎喲對!這是我的信,寫好了。”他扔給尉茂,跑的時候腳下一磕,差點跪在段夫子書案前,趕緊順便說一句:“夫子等我回來再講啊。”
段夫子被逗笑。
接下來的課,曲融如坐針氈,什麼都沒學進去。更讓他不安的是,下課後尉窈、景公子幾個人都不著急走,各個神神秘秘的。
跟消災會有關嗎?
曲融忽又理直氣壯,有關又能怎樣?如果官府重新懷疑自家,阿姊還能不知道?她懷著孕,姊夫平時不管曲家,這時候能不管嗎?
借上權勢的曲融,已然忘記從前他是怎麼鄙視阿姊為妾的。
學舍裡麵隻剩尉窈四人,尉景就有啥說啥了:“你們知道不,那個杜夫子現在名聲可臭了,嘻,我都寫在了信裡,高婁看到一定很解氣。”
尉蓁見窈、景同門的信都很厚,噘嘴:“那我寫什麼呀?”
現在她滿心在愁茂同門講的“全都考”,根本沉不下心細細寫信。
尉茂突然有種跟小孩相處的無趣感,他說:“其實你不必給高小娘子信,你給商隊捎個口信即可,讓他們路上多關照高婁。”
尉窈從這番話裡聽出一絲厭倦,不是她敏銳超常,而是感同身受。她是重生者,真實年齡遠超所有同門,因此在學館的每一天,與同門交流的每一刻,她都得裝出和他們相仿的天真,裝著和他們有同樣的話題、興趣。
所以她理解這種厭倦,尉茂絕不是厭倦蓁同門或者景同門,他隻是需要更換一起成長的夥伴了。反過來說,尉景最好也更換夥伴,不然很快會覺得尉茂無趣。
四人說完事情各自回家,尉茂要去盈居書坊,與尉窈同路走。道邊的野花有盛開的,尉窈揀著不同顏色剛揪了三朵,就見尉茂已經拽了一大把,遞到她臉前。“拿著啊!”
多好的心意,從他臉上顯出來卻跟拿、或不拿都得挨揍似的。
誰都不願受氣,尉窈接過花束,嗆道:“你回去照照鏡子吧,這副凶樣子,不知道的以為我拔的你家的花呢!”
“嗯,這片地確是我家的。”
啊?尉窈識時務地憋回吵架氣焰。
尉茂接著道:“我阿父說過,花草土生土長,本就是給路人看的,誰拔都可以。”
“哦。”
“我模樣天生不討喜,不用你提醒我、照、鏡、子!”
尉茂從大度到翻臉沒任何過渡,最後三個字把尉窈噴的碎頭發全飄起來,撇下她惡狠狠離開。
次日,尉窈有心理準備,特意很早來,還是來晚了。她的書案被墨汁塗滿花紋,連四個案腿都沒放過。尉茂獨自端坐在半昏暗的學舍裡埋頭書寫,他是真不委屈自己,書案左右角都點著燭。
光線隨她走近明暗切換。“茂同門早。”
“窈同門早。”尉茂隻看她一眼,好吧,是不敢多看,隻一眼就被她朝花般的笑妍抵消掉三分氣惱。
他繼續寫字。
尉窈放下書箱後,和往常一樣先給夫子擦書案,待坐回自己位置,想了下,沒當即擦案上墨垢。她現在就向對方道歉嗎?他正在氣頭上吧,要不稍等等?
昨天把尉茂氣走的當時她就意識到了錯誤,對方天生凶相,表達任何情緒皆容易被人誤解成戾氣。他一定從小到大經常被人誤解吧?他才十歲啊,受委屈後有人向他道過歉嗎?
尉窈覺得與其猶豫徒耗時間,不如先背一遍《詩經》的開篇大序。
後方,尉茂停下筆呆呆看她。
她怎麼隻長個子不長壯?比所有他見過的同齡鮮卑女郎都瘦。她那光線暗,無法看書,她也在出神麼?那她在想什麼?是在後悔昨天損他的事麼?書案被他畫臟了,她為什麼不擦?
胡思伴隨著亂想,尉茂開始自疑,昨天的不愉快是不是自己誤會了?她數落他長相凶,傷他自尊的話,會不會當時真是他很凶?又或許她隻是嫌他態度不好,不是嫌他醜呢?
“尉……”
“茂同門。”尉窈朝後坐。
尉茂把脫口而出的“尉”換成假咳,等她說下文。
“昨天我言語莽撞,是我失禮了,懇請茂同門原諒。”尉窈揖禮,坦誠認錯。
才緩和神色的尉茂重新冷臉,因為這番道歉證明她昨天確實是挖苦他!他不喜歡沒有意義的歉疚。
尉窈從書箱裡拿出筆記,放到他案上說:“我昨晚多整理了一份《君子陽陽》的筆記,你要願意看……”
“我不願意看。”
尉茂昨天回去還真仔細照鏡子了,所以做出的蔑視表情要多明顯有多明顯。
“那,好吧。”尉窈抿下嘴,尷尬地把筆記放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