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寶珠順著小販指的地方往城裡走。他本以為城牆前麵的集市已經夠繁華了,沒想到越往裡走人居然越來越多。他緊緊抱著自己的小破布包,在人流之中東躲西藏,看著周圍從推著車的商販變成在房子裡的商鋪,道路也從土路變成了青石板路,最後兩邊的樓房越來越高,甚至到了遮天蔽日的地步。
趙寶珠抬頭看著酒樓的房簷如飛鳥的翅膀般翹起,角樓上掛著紅燈籠,足足有七、八層高。每一層都似有自己的用處,前三層的窗戶裡看著有人在吃飯,四層有樂師在撫琴,再往上看有幾個穿紅著綠的女子靠在欄杆邊,水袖在空中飄舞——
趙寶珠的嘴自從進入這裡就沒合上過,他愣愣地看著麵前的一切。他從未出過老家,之前他從鄰居家的大哥哥和經常出山的商隊口中聽說過京城的繁華,但親眼看到的場景還是遠超出了他的想象。
就在這時,一個店小二突然神色匆匆地從酒樓中竄出來,懷裡捧著一隻巨大的食盒,焦急地扭頭看向道路儘頭。
趙寶珠也跟著他看過去。一轉頭便見一青衣公子騎著駿馬自街尾飛馳而來,店小二立即將食盒捧上頭頂,青衣公子幾息間就到了他們麵前。趙寶珠看著他從馬背上伸出手,在瞬息間奪過食盒,接著如風般消失在了道路儘頭。
趙寶珠抬手遮擋主被馬蹄掀起的飛沙,瞪大了眼睛看向街尾處消失的背影,下意識脫口而出:“什麼人竟敢在京都縱馬?”
聽到他這句話,本都想往回走的店小二回過頭,壓低了聲音道:“噓!那是尚書府上的仆人,你小聲些。”
趙寶珠的眼睛瞬間瞪得更大——那竟隻是某個府上的仆人。小二上下打量他一眼,眼神中帶上幾分輕視,轉頭不欲和這個乞丐多說。
趙寶珠回過神,趕忙攔住他:“等等。” 店小二停下腳步回頭不耐地看著他,趙寶珠衝他討好地笑了笑:“請問貴酒樓住宿多少錢一晚?”
店小二詫異地睜大眼睛,用看怪物的眼神看著趙寶珠,這年頭乞丐也敢來他們酒樓住店了?莫不是什麼對家派來探價錢的?
他心思百轉千回,還是答道:“本店下房五兩一晚。”
趙寶珠頓時都快把眼睛瞪出來了:“什麼?!”
他全身加起來也不到二兩,這個酒樓竟然一晚就要五兩!
店小二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是多慮了。這就是個不知道腦子那根線燒壞了的乞丐,他冷嗤了一聲,轉身就走了。
趙寶珠瞪著眼睛站在原地。被京城的天價酒樓砸了個眼冒金星。
其實這事也不怪小二,之前好心的士兵看出趙寶珠捉襟見肘,為他指的地方是位於城郊價格比較低廉的客棧,而小販跟他說的確是京城最繁華的地段。此處離城牆很遠,但不出二裡地方朝中官員的住所,再往前走就能看到宮牆了。
如此黃金地段,實在不能怪酒樓價格高昂。
趙寶珠不知其中關竅,一連問了好幾家周圍的酒樓客棧,發現價錢都差不多,便以為京城住店都是這個價格,頓時心如死灰。
“哪裡來的乞丐?給我滾出去!”
再一次,趙寶珠被酒樓門前的護衛趕出來,抱著頭摔到地上。
“哎呦!” 他的肩膀磕在樓梯上,趙寶珠痛呼一聲,抬頭怒瞪站在門口的店小二:“你們乾什麼打人?”
店小二趾高氣昂,雙手叉腰拿鼻孔看人:“趁爺心情好趕快滾!再敢在這兒擾了貴人們的清淨,看老子不打死你!“
說罷他左右的護衛便高高舉起木棍,做勢要打他。趙寶珠見狀一骨碌爬起來撒腿就往外跑。雖說店小二可惡,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現在還是保命要緊!
趙寶珠在行人中穿行,也不敢再去酒樓問了,他鐵定是住不起的。現在時間到了中午,街上的人明顯多了擠開,趙寶珠在人群中被擠來擠去,眼前全是北方發白的日光,頓時覺得頭暈眼花。
他已經一天未進水米,腹中的饑餓逐漸變成麻木,額頭上冒起虛汗。趙寶珠有些踉踉蹌蹌地隨著人群走,抬手抹了把額頭,右手按住自己的胃。他上一次進食還是在京城郊外的破廟裡吃了一個饅頭。那點能量早就在他的體內消化,現在已經一點都不剩了。
早說就跟寺裡的主持再要兩個了。趙寶珠後悔地想。
趙寶珠喘著粗氣,沒注意到自己被人群帶的離皇城越來越近。忽然,有個人撞到了他的肩膀,趙寶珠腳下踉蹌,被擠出人群走到了一條小巷裡麵。
“嗷!”
趙寶珠的額頭磕在了青石砌成的牆上,他痛呼一聲,氣憤地看向身後:“什麼人啊——”
趙寶珠揉了揉額頭,前些時候對京城人的好印象已經蕩然無存。怎麼一個兩個都這麼討厭!趙寶珠此刻頭腦發昏,也無心跟他們計較,也不想回到那條比他們鄉下趕年集還要擁擠的路上,索性扶著牆隨著這條小巷往裡走。
隨著他往小巷裡越走越深,外界的喧鬨聲也漸漸離他遠去。趙寶珠抬起頭,見有樹枝從石牆上方支出來,上麵稀稀拉拉地長著些青綠的嫩芽,應當是周圍的人家院子裡種的。
這條小巷和外麵的主路一街之隔,卻格外清幽安靜。且地段肉眼可見得很好,趙寶珠抬頭看去,都能望見不遠處廣佛寺的尖頂。
不知道走了多久,趙寶珠腦子裡的眩暈更加強烈,幾乎都有些站不住了。他隻能扶著牆慢慢挪動,心中叫苦連天,如果他暈在這裡,都不知有沒有人能發現他!
趙寶珠雙腳打著顫,拐過一個轉角,一扇朱紅色的大門突然出現在了他眼前。
趙寶珠停住腳步,愣愣地抬起頭,見這大門前掛著兩盞紅燈籠,階梯左右兩邊的石墩上放的不是石獅子,而是兩盞極其精致的石頭燈。
趙寶珠滿眼驚豔,抬起頭,發現這個大門上沒有掛上牌匾,看起來比外麵的酒樓要樸素許多。裡麵的樓看起來也沒那麼高。
不知這裡會不會便宜點,趙寶珠站在門口,有些躊躇。他想敲門問問,又怕和先前一樣被護衛打出來。
趙寶珠猶豫了一會兒,但他實在太餓太累,最終還是決定上前。
誰知他剛抬起手,大門就突然被從裡麵推開。
“啊!”
門砸在趙寶珠的額頭上,頓時將他砸得頭昏眼花。
趙寶珠一下子腿軟蹲在了地上。同時,一個詫異的聲音從他頭頂傳來:
“你是誰?為什麼蹲在這兒?!”
趙寶珠捂著傷上加傷的額頭,抬起朦朧的淚眼,見一個錦衣公子站在他的麵前。
他現在視線模糊,隻能看清這公子身量很高,穿著身月白的衣袍,在他寸許之外的衣角上繡著金色的紋路,正在陽光下隱隱泛著光。
剛才出聲的是站在公子身邊的一個青衣男子,此時對方正怒目瞪著他。趙寶珠眨了眨眼睛,一顆淚順著眼角流下,他意識到這個穿白的公子也許是這座客棧的老板。
“我、我是來住店的——”
趙寶珠晃晃悠悠地想站起來,腦中卻猛地發暈,腳下突然失去了平衡。
“砰。”
隨著一聲悶響,趙寶珠摔倒在地上,眼前一陣一陣地發黑。等腦中的眩暈褪去後,趙寶珠聽到那青衣公子突然拔高的聲音:
“你乾什麼?!快、快來人將這乞丐拉開——”
趙寶珠的視線變得清明,他愣愣地看著自己手中月白的衣袍,意識到他跌在了那客棧老板的腳下。
趙寶珠用儘最後一絲力氣道:“老……老板,房錢能不能便宜點?” 他說完這句話,竟是再不能支撐,一頭栽倒在了那公子腳下。
·
鄧雲看著那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小乞丐用臟手抓著自家少爺的衣角,甚至還在那月白色的麵料上留下了兩個黑手印,差點尖叫出聲。
“這、這——” 鄧雲完全失了平日的沉穩,瘋了似的回頭向身後院中正在往這邊趕過來的護院道:“你們都是乾什麼吃的?!還不快點!”
他知道這幾天因著南邊的水災,眾多流民湧入了京城。這些護院定是又拿著錢去吃酒了!才讓這個小乞丐摸到了葉府門前——
看他等會兒不好好收拾這群懶骨頭!鄧雲咬牙想道。扭過頭,伸手要自己去把暈過去的趙寶珠拉開。
然而他手剛碰到趙寶珠的衣角,一道清冽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
“等等。”
葉京華垂眼看著躺在自己腳下的趙寶珠。視線滑過他灰撲撲的臉和眼下淚水留下的水漬,在趙寶珠紅腫的額頭上略微停留。
這小乞兒看起來年齡不大,身上穿著一件單薄的布衣。京城的二月還未開始回暖,若是將他留在外麵,說不定會將人凍死。
葉京華淡聲道:“將他扶進去,先喂些糖水。”
鄧青聞言,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少爺,這怎麼——”
這種乞丐怎能進他們葉家的門!
葉京華回頭看他一眼,鄧雲的話頭驟然頓住,低下頭:“是。”
葉京華斂下眼,輕輕將自己的衣袍從趙寶珠手中拽出,轉身往府內走,同時道:“如果喂了糖水不醒,就找大夫來。”
鄧雲的眼睛瞪得更大,不僅要收留這個小乞丐,還要為了他花銀子請大夫?!他看著葉京華的背影,嘴唇嚅喏幾下卻不敢出聲,他知道少爺這是去換衣服,這時候可不好打擾、皇帝還在宮裡等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