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采庸並不是不知道自己丈夫的性格,也常聽聞“心魔”的可怖。
她沒有修為,除了容貌與家世之外,就隻是一個最最普通的閨閣女子。
相夫教子,操持家業,就是她最大的追求。
這麼多年,她的所有生活,全都圍繞著自己的幾個孩子,甚至連自己的手帕交都沒有。
丈夫在外的威名,對寧采庸而言,隻是一種遙遠的概念。
有時候,她會為此有榮與焉,為勇武的丈夫為大魏而戰感到驕傲。
但大多數時候,她隻能會心一笑,然後落寞地把目光放回王府裡的幾個孩子身上。
但她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竟然要輪到自己去體會這份恐懼和不安。
寧采庸會成為顧於野的王妃,算是一場多半出於利益的聯姻。
彼時劍閣剛剛經曆內亂,寧送君提著意欲分裂劍閣的“崢嶸劍”馮流頭顱,一劍劃陸為舟。
這一劍,將整個劍閣所在的方圓千裡範圍陸地,都直接割了下來,在驚天的巨響之中漂浮入水,化作洞龍湖中的一座島嶼。
就此成就了“劍聖”之名!
劍閣經過一場大戰,自顧不暇,而作為六華道第一大宗,自然也是樹敵不少。
內憂外患之際,隻有一個不通俗務的劍聖,是無法維持偌大一個仙宗的。
就在此時,鎮北王顧於野主動上門求娶寧采庸,稱在姑孰偶見一麵,傾心佳人。
閣主對自己的大女兒向來疼愛,思慮良久,又詢問了寧采庸的意願,這才同意了這門婚事。
劍閣與鎮北王從此算是綁在了一條船上。
有鎮北王這麼個女婿,劍閣才得以從內亂中休養生息,重新坐穩六華第一大宗的位置。
寧采庸其實不記得自己和顧於野在姑孰哪裡見過。
她頭一次看見顧於野,就是後者上門求親,她躲在簾子後麵,悄悄地看了一眼。
顧於野雖然眉眼冷淡,賣相卻是極佳的,年輕時少年將軍,意氣風發,年歲漸長後,也是氣度沉穩,儒將風采。
但提起寧采庸的時候,眼神也會柔和幾分。
寧采庸不難想象,這個人成為自己的丈夫會是什麼樣子。
應該是她理想中的一個“合適的丈夫”。
可靠,穩定。
之後在王府之中多年,兩人從來也是相敬如賓。
不管在外人還是她自己看來,這段婚姻都是無比成功……除了不成器的兒子。
但在寧采庸看來,顧芳塵的乖戾和不成器,都並非天生的劣根。
她見過顧芳塵小時候的認真和努力,也看過那小小孩子的絕望和不甘,才明白顧芳塵如今為什麼會走入歧途。
這也是她一直維護顧芳塵的原因。
歸根結底,是他們沒有保護好這孩子,才讓他受了那麼多的傷。
……寧采庸原本以為,顧於野也是這麼想的。
她以為,自己的這個丈夫,即使手段再如何殘酷,性情再如何冷酷,那也始終是對敵人的手段。
就像當初第一麵第一眼,她看到顧於野提到自己的名字時,眼底的一絲柔軟和溫情。
縱使是錯養了彆人的孩子,這麼多年的相處,難道顧於野竟有這麼狠的心,一夜之間就斷了一乾二淨?
寧采庸還奢望著自己能夠勸說顧於野將顧芳塵留在王府,收為義子繼續撫養。
卻沒想到,顧於野竟然不僅要直接殺了顧芳塵,而且還說出了這種誅心之言!
寧采庸的最大追求,無非相夫教子,為此,出嫁後這數十年間,她幾乎就在王府之中未出一步。
就連弟弟,成婚後都不曾見過幾麵。
但現在,顧於野卻疑心她!
寧采庸臉色蒼白地後退了兩步,這張人間一見的絕美麵容,卻沒有絲毫黯淡,反而有西子蹙眉捧心的傾世可憐。
就如同水中易碎的纖細月亮,美麗得讓人想要捧起,卻又會從指間輕易流逝。
無論是誰見了,都會心生憐惜。
她顫聲道:
“王爺,你是在懷疑什麼?”
顧於野眼中閃過一絲不忍,但他深吸了一口氣,仍是冷聲道:
“你覺得我在懷疑什麼,那我就是在懷疑什麼。”
寧采庸這麼多年來,沒有任何錯處,他幾乎找不到可以利用的點,唯有她對顧芳塵的處處維護……這是唯一的破綻。
說出這些話,會傷了她的心。
可留下顧芳塵,這就是他的破綻。
顧於野不允許自己的身上,自己親生兒子的青雲路上,出現任何的破綻。
所以顧芳塵必須死!
顧於野看向寧采庸,歎了一口氣,拉起她的手,沉聲道:
“采庸,你應該想清楚了,他不是你的孩子,而是魔教留下來的一枚釘子。”
“退一萬步,他有什麼資格當你我的兒子?你想一想,他這麼多年乾的蠢事壞事還不夠多嗎?你為此傷神傷心,他可有體諒你半分?”
“他就是天生的卑賤壞種,才會如此難以教導,也幸而老天有眼,讓我得以和我們的親生兒子相認。”
“我們的親生兒子,聖人真傳,五品神道修為,這才是值得我們驕傲的好兒子。”
“他現下差點被那小畜生詐毀道心,你應當去看一看他,他這麼多年從未有過母親的親近疼愛,你偏偏就熟視無睹?”
顧於野緊握著妻子的手,那雙冷硬的眼睛柔軟下來,就仿佛充滿了情意:
“不要再讓我失望,好嗎?”
寧采庸沉默了一會兒。
就在顧於野以為她終於想通的時候,寧采庸抽出了自己的手,抬起頭,一字一頓地道:
“王爺,究竟是塵兒難以教導,還是你從一開始,就沒有想過將他教好?”
顧於野瞳孔驟然緊縮。
寧采庸看著他,眼神一瞬間無比陌生,輕聲哀婉道:
“王爺,你一回來,就將神秀和尚請來給元道療傷,又親自護法,他的傷能有什麼大礙。”
“可你忘了嗎?當年塵兒丹田被毀之後,你不過是回來匆匆看了一眼,便又回到了邊關。”
“你留下的劍法,塵兒都翻了無數遍,可因為丹田被毀,他連修煉都做不到,他的傷痛,你從來不知道。”
她頓了頓,道:
“王爺,塵兒是我親手養大的,他可以不是鎮北王的兒子,卻一輩子都是我寧采庸的兒子。”
“你若要懷疑,那便懷疑,我寧采庸問心無愧。”
“若是查驗之後,塵兒與魔教並無乾係,你還是不願意認他,那麼我會帶著他回劍閣。”
說完,她便轉身推門離開。
驚得門外偷聽的顧憐纖“啊”地一聲,連忙躲到一邊。
顧於野麵無表情地走出來,伸手抓住門框,看著妻子離開的背影,臉色陰鷙,下意識地用力,竟然“哢嚓”一聲直接把門框給捏碎了。
顧憐纖走出來,喃喃道:
“娘怎麼就想不通呢?”
她心裡其實也有些嫉妒,家裡三個孩子,顧芳塵得到的偏愛永遠是最多的。
俗話說,會哭的孩子有奶吃。
顧芳塵雖然一無是處,可卻是寧采庸耗費心力最大的那一個,感情自然深厚。
這道理顧於野又何嘗不懂,隻是也沒有想到往日溫柔如水的寧采庸,今天被逼急了,也會咬人。
而且……話語間,似乎對顧於野從前的態度,也有了一些懷疑。
鎮北王吐出一口氣,望向蒙蒙亮的天際,眯起眼睛。
也罷,隻要證實顧芳塵和魔教勾連,寧采庸看清真相,多深厚的感情,也都會破裂。
而為了這個目的,三年前他就已經把局做好了。
武聖?
武聖也抵抗不了皇權。
……
顧芳塵回到王府的時候,遠遠就看見寧采庸提著燈籠站在門口等候。
淡藍色的天光照在她身上,將一襲紅裙襯托得愈發醒目,燈籠搖晃,美婦人擔心地四下張望。
看到顧芳塵落地,這才舒展眉眼,露出了一個溫柔的笑容。
她伸手一招:
“塵兒,快過來。”
顧芳塵三步並作兩步,下意識上去抱住寧采庸,喊道:
“娘!”
他喊完才發現,自己喊得比之前可順溜太多,頓時有些汗顏。
果然有些事情,多做做,也就習慣了……
寧采庸先是勾起嘴角,理了理顧芳塵的頭發絲,然後腦海中忽然閃過顧於野的話……
她觸摸到青年額頭的手指頓時一僵,隨即心裡默念。
問心無愧,怕什麼?
顧於野故意拿這個激她,難道她就要如他所願,因此而疏遠塵兒嗎?
那麼塵兒還能依靠誰?
那老武聖雖說認了塵兒當真傳弟子,可塵兒畢竟無法修煉,他又能有幾分真心?
況且這不靠譜的性格,一看就不會好好教導塵兒武功。
也就隻有自己了。
寧采庸想到這裡,顧芳塵忽然轉過頭,伸手一指,道:
“娘,這是青翦姑娘,般若公主雖然暫時解決不了我身上的毒,但是她宅心仁厚,又和我一見如故,特意派了人來照顧我的。”
青翦:“……”
這個人睜眼說瞎話的本事倒是一流。
她朝寧采庸行了一禮:“王妃。”
寧采庸恍惚了一下,這才發現,這不是……這不是度母教的那位希音侍者麼?
青翦繼續淡淡地道:
“公主讓我來伺候顧公子。”
伺、伺候?!
寧采庸睜大眼睛,頓時被嚇了一跳。
先前這位希音侍者來傳達般若公主命令的時候,可是連顧於野也不曾放在眼裡,雖然表麵恭敬,禮節周全,卻是分毫不讓。
分明一副眼高於頂的冷淡模樣!
不過以希音侍者在度母教的崇高地位,也隻比般若公主低一些罷了。
雖然修為並不是度母教最頂尖的那一批,但是因為基本可以代表般若公主,所以任何人也不敢看輕。
怎麼會居然甘願伺候塵兒?
以塵兒的名聲,般若公主本來應當是能避開就避開才對啊!
將貼身侍女送給一個男人,還讓她照顧伺候,這其中可以發揮的餘地,太大了。
般若公主這是什麼意思?
寧采庸是真的迷茫了。
若是般若公主對塵兒身上的毒感興趣,所以打算看一眼,那還算可以解釋得通。
但是這樣的作為,就完全想不通了。
她雖然寵溺顧芳塵,可更加知道自己的兒子是什麼德行,根本不可能讓般若公主這樣的人物垂青。
然而,寧采庸看了看左邊的武聖,又看了看右邊的希音侍者。
最終,她轉頭看向了西邊暗沉的天空。
奇怪,今天太陽也沒有從西邊出來啊?
“母親,怎麼了?還站在門口。”
一道清冷的聲音響起。
顧幽人的身影出現在了門邊,隨後就注意到了身穿漆黑鬥篷,一雙蓮花金瞳的青翦,頓時一愣。
她臉色一變:“希音侍者?可是般若公主來訪?”
青翦麵色不變,依舊淡淡道:
“我現在是顧公子的侍女。”
顧幽人先是目光疑惑,隨後皺了皺眉,有些奇怪地道:
“這是般若公主的意思?”
青翦點了點頭,嗓音十分冷淡:
“般若公主擔心顧公子的安危,因而讓我來照顧一二。”
顧幽人點了點頭,瞥了顧芳塵一眼,冷哼一聲,讚同道:
“的確,某些卑鄙小人才暴露身份,就迫不及待想要將正主除之而後快,好繼續鳩占鵲巢。”
“般若公主有這般明見,護君子,防小人,的確是必須之舉。”
眾人聽到這裡,頓時全都露出了古怪的神情。
寧采庸張了張嘴,這才察覺到大女兒的語氣為什麼會這麼不對勁……
她為什麼隻是奇怪,而沒有驚訝,也沒有質疑。
而是甚至表達了自己的讚同。
寧采庸方才乍一聽,還以為自己的大女兒轉性了,沒想到……居然是以為,青翦是般若公主派來,保護顧元道的!
顧芳塵眨了眨眼睛,攤了攤手,然後一本正經地作出咬牙切齒的神情,憤怒地道:
“顧幽人!我都已經落魄至此了,你居然還如此嘲諷我!你還是人嗎?!”
“般若公主就不能是派人來保護我的嗎?”
顧幽人輕笑一聲:
“嗬,你?”
“顧元道的道心為何受損,你難道不清楚,也隻有你這樣的卑鄙小人,才會照麵就暗害於人。”
顧芳塵麵色不變,繼續叫囂道:
“誰卑鄙了?還不是那顧元道自己修為不夠,被人說了兩句就碎了道心,還不如我呢!”
顧幽人眼神更冷:
“般若公主防的是誰,誰便是卑鄙小人,你還不認麼?”
顧芳塵勾起嘴角:
“這可是你說的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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