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列克謝沒有那麼迂腐,他知道寶石灣雖然是海盜的老窩,卻已經在事實上建立起了秩序,雖然還略顯簡陋,但已經是一個國家的雛形了。
比如隻要老老實實交了“海稅”,就不會有額外的騷擾。
可既然風暴洋上有著基本的秩序,為何卻沒有海商呢?
修斯看著阿列克謝沉思的樣子,眼中露出些讚許,他一邊翻著書冊,一邊悠悠的開口:“這是一個相當複雜的問題,我可以先告訴你結論,那是因為寶石灣是一個沒有根基的政權。”
沒有根基?阿列克謝有些迷惑,寶石灣的根基難道不是海盜們麼,他們團結在一起,也確實成功的統治了風暴洋。
可修斯為什麼要說沒有根基?
等等,他用“政權”來形容寶石灣阿列克謝恍然間似乎猜到了些什麼。
“您是說”
“是的,寶石灣是沒有經濟基礎的,它有所有軍政府的通病:統治完全依賴軍隊。”修斯翻著手裡的冊子“但它又有一重獨特性,它的影響範圍僅限大海。”
大海,大海阿列克謝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了,他猛的站起身:“所以您一提及鋼鐵與木材,他們立刻就坐不住了,哪怕是耶利米這樣的海盜,都知道這些資源的重要性,這是因為,這是因為”
“沒錯。”修斯點了點頭“他們的資源完全無法自給自足。”
維係寶石灣黑帆艦隊的資源來自於陸地,他們偏偏又在陸地上沒有多大的勢力,而陸地上的勢力已經快要被帝國統一了。
“所以你應該知道,為何女皇會放任寶石灣的海盜們了吧。”
阿列克謝睜大了眼,緩緩坐倒在了椅子上。
他一直以為帝國放任寶石灣的存在,不過是因為帝國的海軍過於孱弱,才不得不為之。
現在想想,原來女皇早已看穿了一切,帝國一方麵嚴控木材、鋼鐵以及各種軍火流向風暴洋,另一方麵則是不停派出邊境伯爵占據風暴洋周邊。
這是陽謀,赤裸裸的陽謀,雖然海盜王能在風暴洋縱橫一時,但這宛如無根之水,勝利的天平雖然緩慢卻無可阻擋的滑向了帝國一側。
帝國以鐵與火擴張,但能走到今日,卻也從來不隻依靠軍隊。
“所以您”
“我給他們開出的是一個拒絕不了的條件。”修斯笑了笑。
他本可以嚴詞拒絕海盜們,真刀實槍的和他們打一架。
有著報喪女妖的加入,他在海中未必就會吃虧,何況隻要開戰,一定能從女皇手裡扣出些東西的,無論是艦船還是物資,都可以談,甚至軍隊都未嘗不能搞來。
帝國當然不會給他明麵上的支持,但把皇家陸軍學院的阿列克謝派來給他做文官已經表明了態度,經過這段時間的接觸修斯已經知道,隻要他把自己私生子的身份押上桌,從帝國和科恩公爵處都能得到資助。
可是代價又是什麼呢?
女皇的士兵們踏足了這座島嶼,還會走麼?
和海盜打輸了,他自然要用命來填,打贏了呢?榮耀與勝利就都歸他所有麼?
女皇會分一杯羹,公爵會分一杯羹,軍方也有一份,他作為邊境伯爵自然少不了財富與土地,可他在自己的土地上,又能有幾分影響力呢?
倘若他是科恩公爵的私生子修斯,那他當然願意借勢把自己的手伸向風暴洋深處,可他體內的靈魂來自高天之上的黃金王座,他腦中的知識足以在這個世界上掀起一輪又一輪的海嘯。
修斯咧開了嘴,看著桌上的海圖,手指從風暴洋劃到無光之海,從北境的絕望回廊直到南方的新大陸。
他的野心,風暴洋也裝不下,哪容得女皇踏足。
何況
“倘若我能給那位海盜王,提供船隻與軍火呢?”
阿列克謝一愣,隨後瞳孔放大了。
是啊,倘若他說的是真的呢?
寶石灣沒有支柱與根基,不過是空中樓閣罷了。
可倘若,他能支起這注定覆滅的海上王國呢?
“隻要我能有足夠的工業品,那麼風暴洋上就隻有海商,沒有海盜,隻要我能給他們提供船隻與軍火,我的意誌就會貫穿整個大洋,風暴也無法阻擋。”他一字一頓的說到。
工業品?阿列克謝在萊茵見到過工廠,那裡的人們把煤與礦石喂進機器的嘴裡,它便會吐出黑煙與鋼鐵。
活塞運動,蒸汽鳴響,杠杆旋轉,不知怎的就有堆積成山的刀與槍擺在了眼前。
帝國不會畏懼空有艦隊的寶石灣,也不會畏懼沒有軍隊的邊境伯爵。
可倘若,寶石灣有了船隻與軍火,邊境伯爵有了軍隊呢?
那會是怎樣一個龐然巨物,橫跨了整個風暴洋,低頭望去,腳下便是帝國了。
阿列克謝呆滯的看著桌上的海圖。
他一直覺得卡斯特爾島離帝國太遠,離海盜太近,可現在低頭看看,似乎它們都離自己太近了。
他的呼吸急促了起來,隻覺得空氣似乎變成了固體,房間內壓抑無比,他有些窒息。
他仿佛看到了一個不可名狀的巨大存在於海邊立起,鋼鐵組成了祂的身軀,燃油在祂的血管中流淌,濃煙是祂的吐息,礦石與鋼鐵是祂的食物,港口無數的貨船是祂的萬千子嗣,世界上的每個生靈都在祂的注視下顫抖。
阿列克謝的瞳孔在顫抖,哪怕隻是想一想,他都感覺自己的理智在搖搖欲墜。
這種可怕的存在,真的會——
“當然了,隻是開個玩笑。”修斯忽的一笑“我哪有這些東西,說著玩罷了。”
屋子裡的氣氛一鬆。
阿列克謝大口喘著氣,忙不迭的附和:“是的,當然是個玩笑,當然。”
奇怪,我這是怎麼了,怎麼感覺恍然之間看到了許多可怖的畫麵與場景
他不自然的拽了拽領口,坐在椅子上,仍覺得有些心悸。
“星魚的魚子醬,嘗嘗吧,這玩意在萊茵算得上奢侈品,可在這裡也不過是特產罷了。”
修斯遞過來一小塊吐司,上麵堆了些黑色珍珠一般的魚籽。
阿列克謝有些驚魂未定的將它放進嘴裡,一口咬下,感受著口腔內爆開的冰涼又鮮美的味道,心中慢慢平複下來。
沒人注意到,他的眼袋似乎重了些,有點發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