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明亞先是被視頻頂部滾動的彈幕吸引,隨後目光落在屏幕正中央。
孩子在趙家,應該是沒有吃飽肚子,但因為天生長了一張小圓臉,臉蛋粉撲撲。
竹竹和紀凝小時候太像了。
紀凝兒時也是這麼圓不隆冬的小孩子,隻是後來變得清瘦,原本隨父親一般更圓潤柔和的五官,逐漸長開,像極了母親,帶了淩厲的明豔,很難再找回幼年的影子。
傅明亞關閉視頻,起身回頭,走到書架旁。
她從中抽出一本書,書的封麵是硬質的,翻開內頁,一張照片落下。
她看得出神。
書房的門開了。
紀國亭進來時,手中端著一杯熱茶。傅明亞向來都是不動聲色的性子,即便迅速藏起手中相片,神色仍不見慌亂。
“彆藏了。”紀國亭溫聲道,“我都看見了,照片後麵有字。”
“進書房前要敲門。”傅明亞冷聲道。
“這麼多年了,我以為這張照片,你早就處理了。”紀國亭說。
這張照片,是三年多以前,紀凝抱著竹竹拍的。
小嬰兒圓圓胖胖,白得像個糯米糍,連腦袋都還立不住,軟乎乎地歪在她媽媽懷裡,脖子上還掛著寫著她名字的小金鎖墜子。從前的紀凝多任性,即便家裡天翻地覆,仍執意退婚,生下這個孩子。傅明亞自然是激烈反對的,然而反對無用,他們都知道自己女兒是什麼性子,越被壓製,反倒越來勁兒。
“找到這孩子了。”傅明亞說。
傅明亞的語氣很篤定,並沒有任何模棱兩可的意味。
這下輪到紀國亭一臉錯愕。
他們報過警,也曾動用大量人力物力,秘密調查外孫女的下落。然而誰都沒想到,孩子被拐去南城,一南一北的距離,孩子被困在山溝溝,與外界全然沒有聯係。
紀國亭看了傅明亞平板裡的視頻。
紀家的小千金,有著最優渥的家世,她本可以養尊處優地長大,和她媽媽一樣。但現在,她穿的是什麼破爛,狼狽得像個小乞丐,甚至連看人的眼神,都怯生生,像是生怕被嫌棄,透著不自知的討好。
紀國亭說:“首先,要調查孩子的真正身份,人有相似,不能光憑著長相,就斷定她是竹竹。”
等到確認身份後呢?將她接回來,和紀凝相認嗎?
這就是一開始,傅明亞阻止秘書繼續查下去的原因。那場車禍,太可怕了,卻陰差陽錯,將紀凝的荒唐往事如粉筆字一樣抹去。
傅明亞對紀凝的要求一向不算高。
乖巧文靜,不張揚跋扈,按部就班走完這一生,才是真正的福氣。
她的生活,好不容易才回到正軌,而這個孩子的存在,必然打破現階段的平靜。
“但無論如何,紀家的孩子,肯定不能流落在外。”傅明亞將照片收了起來。
……
紀凝回家時,太陽才剛剛落山。
吳姨給她盛飯,解釋傅明亞與紀國亭有事出去一趟,又隨口問道:“凝凝,你出門一下午,上哪兒玩了?”
紀凝接過飯碗和吳姨遞來的筷子。
她的吃相優雅得體,慢條斯理:“自己去商場逛了逛。”
“下回可以讓曉曼陪你一起去嘛。”吳姨鬆了一口氣,笑道,“你在這兒人生地不熟的,夫人要擔心的。”
“吳姨,看你這話說的。”紀凝喝了一口湯,“我還是在北城長大的呢。”
吳姨還想在說什麼,卻被冷淡地打斷。
“這湯涼了。”
“涼了?瞧我真糊塗。”吳姨改了稱呼,立馬說道,“大小姐,我這就去加熱。”
吳姨端著湯碗,匆匆去了廚房。
紀凝放下筷子,沒有回頭。
……
原劇情中,竹竹在第一次先導片的錄製中,丟了小命。
那是一個水庫,水流湍急,她落水那會兒,周遭沒有彆人,等到節目組發現孩子丟了時,竹竹已經被衝到下遊。
等被打撈上來,她早就沒了生命體征。
這是節目組的重大疏忽,他們深深地表達了歉意,在賠償方麵,也絲毫沒有推卸責任的意圖。本以為事情會鬨大,節目組也做好了節目無法錄製下去的準備,誰想這一起意外事故,沒有曆經來回糾纏的扯皮,趙家人開了價,幾日後反悔,要了更多的賠償金,保證絕不再對外提及這件事,算是乾脆的。
一條人命,最終用幾百萬,輕飄飄地解決。聽說事後,趙家人拿著錢,帶兒子離開永瑞村,而有關於竹竹存在過的一切,就這樣過去了,仿佛從未發生過一般。
記得竹竹的,就隻有那些最初因孩子遭遇而在官微留言的網友們,可他們也隻當是小苦瓜不符合節目組篩選嘉賓的要求,最終將她淡忘。
原劇情中,記得竹竹的,就隻有她的爸爸媽媽。
而他們也因這樣深的銘記,而落得淒涼的下場。
如今,回到現實,小團子尚未有能力想出最優解的自保手段。
她能做的,隻是不讓自己落單。
崽崽是陶導的可愛小掛件,人家上哪裡,她就邁著短腿兒,“啪嗒啪嗒”跟到哪裡。
混跡節目組中的她,還在不經意間吃到瓜。聽說,一同錄製先導片的其他哥哥姐姐、叔叔阿姨們,都是了不得的大咖,原劇情裡工作人員疏忽了對她的照顧,也是因為,明星嘉賓太多了,實在兼顧不了。
d一本正經地逗她:“明星嘉賓還沒有對外公布,竹竹要保密哦。”
小團子用力點頭,短短的手指在嘴巴上抵住:“噓。”
工作人員們笑出聲。
明星嘉賓們卻非常默契,同時保持臭臉。
竹竹啥也不懂,眨巴著眼睛看他們在不高興些什麼。
愁眉苦臉,氣呼呼的。
工作人員們也不笑了。
突然接到整改通知,換了新的主題與立意,全組人加班加點,綜藝導演動用自己在娛樂圈中的全部人脈,請到這麼多“人物”,才總算保全了這檔節目。
隻是,新的主題,就意味著新的挑戰。
和上一季與小屁孩兒打交道不同,這一次他們麵對的明星嘉賓,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出了名的難搞。
而更讓人頭大的是,節目主題是修複情感,來的嘉賓和他們的搭子,目前都不對付。
“搭著夥來……也就是說,雙倍難纏。”有人悄悄嘀咕。
節目錄製是很簡單的,幾段自我介紹,再拍幾段嘉賓之間的互動。
小素人竹竹沒這麼多“戲份”,一整天時間,幾乎都在放空、吃瓜以及吃盒飯中度過。
原劇情中,她的離世太可怕啦,小團子便不敢懈怠,直到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太陽都快下山。
“今天先導片的錄製,就到這裡。”綜藝導演說。
小團子眨了眨眼。
她還活著呀。
隻要活著,堅持到節目正式錄製的時候——
就可以見到媽媽了嗎?
導演道謝:“那麼就辛苦大家了,謝謝!”
嘉賓們臭臉迎人,鴉雀無聲。
隻有竹竹與畫風不符。
崽崽清脆的小奶音回蕩在山穀,禮貌地說:“不客氣。”
導演感動臉。
誰說她是苦瓜娃娃,這分明是暖心的小甜寶啊!
……
夜深了,紀凝屋裡的燈還亮著,從門縫透出光亮。
紀國亭敲了敲門。
“爸?”房門打開,紀凝看了紀國亭一眼,視線又越過他往後。
在這個家裡,傅明亞素來說一不二,紀國亭的性格要較為溫潤,可父女之間的感情,也算不上多深。
失憶後的紀凝,能明確感受到紀家的親子關係、夫妻關係是不健康的,可往前回溯卻也分析不出個所以然。
“彆找了。”紀國亭笑著說,“你媽沒來,就咱們說會兒話。”
紀凝的房間很大,多被衣帽間占據,再隔出一塊休息區域。起初,休息區域被她打理得天馬行空,像是有心與這套彆墅優雅的中式風格作對,怎麼古怪就怎麼來。
後來她失憶,他們隨手處理了大部分曾經的痕跡,隻剩下角落那張軟趴趴的沙發。
這是紀凝當年直接向海外一位小眾設計師訂購的,費時費力地運回國內,看起來奇形怪狀,沒少讓傅明亞皺眉,然而此時,紀國亭坐上去,整個人被包裹下陷,意外舒適。
“在忙什麼?”紀國亭問。
書桌上,紀凝整理出一些從前的畢業照、課本等等。
“好奇怪,這麼大的抽屜,以前的東西寥寥無幾。”
“爸,我都沒同學錄什麼的嗎?”
那天,紀凝與白卉見了一麵。
看得出來,她倆交情不深,可諷刺的是,白卉似乎成了唯一一個,願意對她說實話的人。
隻是太多的隱情,白卉同樣同樣說不出所以然。
回到家後,紀凝沒有閒著。
她著重鎖定在成年後的那些年,然而什麼都想不起來,甚至連閃回於腦海的記憶碎片都是空白的,便隻能迂回側麵地追尋答案,試圖向每一個了解自己過去的人求證些什麼。
“凝凝。”紀國亭說,“有一點,你媽媽是對的。沉湎過去有意義嗎?那隻會讓你浪費現在的時間而已。”
紀國亭輕歎一口氣。
“爸知道,被蒙在鼓裡的滋味不好受。”
“其實沒什麼的,每個人都經曆過青春期,那是你最叛逆的時候。雞毛蒜皮的小事一籮筐,沒有告訴你,是沒有必要。”
紀凝不解地抬起頭。
“在你特彆小的時候,寫過一篇老師布置的命題作文,題目是時間。你寫著,因為好奇,試過數著時間。你卡著點兒,從一秒數到六十秒,從一分數到六十分,數得專注,直到很久之後,才停下來。”
紀凝聽得很認真:“數困了嗎?”
“不是。”紀國亭失笑,“你忽然發現,數時間太沒勁了。每數一秒,就浪費一秒,還不如用這時間來做更有意義的事,比如珍惜眼前。”
“凝凝,當時你才十歲,就已經懂得這個道理。現在長大了,怎麼還越活越回去了?”
屋裡的機械落地鐘,藝術感十足,儼然是傅明亞的品味。
指針走得不急不緩,如時間流轉的見證者。
分秒流逝,最該珍惜的,或許的確是當下。
這一天,她聽進去了父親的話。
回國本來就是為了白卉的婚禮,婚禮已經結束,周遭的聲音紛紛擾擾,卻沒有她想聽見的答案。
紀國亭離開房間時,留下她返程機票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