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慎微收起錢袋從張家繡鋪出來,聽到街口有喊賣湯包,想著幼弟還沒吃過,就拉著幼弟過去。
俞慎思也著實對這個時代越來越感興趣,這幾年被困在高家村,平素趕集也就是石頭鄉集。石頭鄉終是不能和臨水縣城相比,見到的人事物太有限。這兩次進城,倒是讓他增長不少見識,見到許多從雜書中見到的東西。還有許多東西,他想要去府城或者京城才能看到了,他滿懷期待去看這個時代最繁華之地。
湯包館的蒸籠熱氣騰騰,香氣彌散,隔著很遠就能嗅到。
“一個湯包。”俞慎微道,想到大弟弟到這會兒應該也餓了,便改了口,“兩個。”
“好嘞。”
俞慎思以為這兩個湯包是他和俞慎微一人一個,歡喜地咬破薄如紙的包子皮,開始吸溜裡麵濃香的湯汁。轉頭看著俞慎微將另一個用帕子小心地包起來,捧在手中,他才知道那一個是留給俞慎言的。
俞慎微總是如此,凡是有點好吃的東西,第一個想到的是他,其次是俞慎言,總是把自己放在最後。她總認為自己是長姐,應該照顧弟弟,卻不知道自己是姑娘家,應該得到更多的照顧。
“大姐,你嘗嘗這個是不是酸了?”他抬手將湯包送到俞慎微麵前。
“酸?”俞慎微以為老板賣的湯包餡餿了,嘗了一小口,仔細品了品,“不酸啊!”
“你再嘗嘗,是裡麵的肉餡,你多嘗些就嘗出來了。”
俞慎微也以為是自己剛剛嘗得少了,沒吃出來,又嘗了一口,用小竹片撥些裡麵的肉餡,品了又品還是沒有酸味,是濃濃肉汁香味,“沒酸味。”她疑惑地看著幼弟。
“那我再吃一口試試。”俞慎思吸溜一口,然後笑嗬嗬地說,“現在不酸了。”
俞慎微頓了下才反應過來,幼弟是想讓她也吃些,又怕她推讓,故意誑她,笑著拍了下幼弟頭教訓:“小機靈鬼,騙大姐呢!”
兩姐弟走到另一街口,聽到有人喚“暖妹妹”,俞慎微條件反射地側頭朝右邊人群望去。
一位十六七歲少年笑著走過來,一身淡綠色長袍,富家公子裝扮,腰間佩戴一個小小的香囊。俞慎思一眼認出那香囊是去年俞慎微繡來賣給張家繡鋪的,上麵是一簇蘭草。
俞慎微沒注意到香囊。她愣站在原地,打量著走過來的少年,身量比記憶中挺拔許多,五官也褪去稚氣,輪廓清晰,已有大人模樣。連聲音都變得沉穩。
曾經無比熟悉的人,僅僅隔著幾年,卻陌生得讓她不知道如何開口。
少年目不轉睛地望著對麵的姑娘,一步步走近。那個滿臉爛漫笑容的小姑娘長大了,眼神少了當年靈動,多了幾分堅毅。這種堅毅有種拒人千裡之外的疏離感。
“暖妹妹,好久不見。”少年笑著開口,神情局促,緊張的手緊了又緊,甚至有些羞澀。
俞慎微愣了幾息,略略福了一禮,“鐘公子。”
聽到這一聲稱呼,鐘熠的心頓時涼了半截。
俞慎微接著平靜地道:“鐘公子還是喚我慎微吧。”
鐘熠僵住。
原來母親說的是真的,她不再是高暖,他們之間也不僅僅是隔著三年光陰,更隔著一重身份。
原本藏在心裡想要傾訴的話,似乎因為這一重身份成為一種冒犯,哽在喉嚨裡吐不出來。
“微……微兒……我聽聞了你的事,我們……”
“鐘公子,”俞慎微打斷他的話,“以前的事已經過去,還是彆提了。你如今身在府學,當把心思放在科考舉業上。”
“怎麼能過去?我們……我已經和母親說我們的事,母親素來喜歡你,她是同意的。前兩日我亦給父親去信,想來父親也不會反對。”
俞慎微沉默未言。
如今他們之間已經不是長輩是否同意的問題。她不能賭鐘大人的為人,她連自己的親生父親都沒看清楚,母親與其共枕十幾年都不知身邊是一頭禽獸,她憑什麼去信一個不熟悉的人?就是麵前的人,將來知道真相是否站在她這一邊她都無法篤定。
這世道誘惑太大,人心太易變,她不能走母親的路。
她抬頭看了看,日到中天,“我還有事不便耽擱,鐘公子見諒。”朝鐘熠欠了下身,拉著幼弟便匆匆地向街道另一邊去。
“微兒。”
俞慎微頭也未回,加快步子,湧入熙攘人群。
俞慎思感受到牽著他的手掌用了力道,那是隱忍時下意識地抓緊。他抬頭看著俞慎微,麵色凝重,嘴角緊抿,眸中瑩瑩水光閃動。
青梅竹馬,從小便定下婚約,怎麼會說不喜歡就不喜歡呢?如今遭遇變故,兩人走到這步境地,心裡又怎麼能如麵上毫無波瀾,怕是早就翻起巨浪。
若是鐘家能與高明進劃清界限,他們還有希望;若是鐘家與高明進親近,二人也便有緣無分。
他回頭望去,已瞧不見鐘熠身影。
回田灣鄉路上,俞慎言察覺到大姐情緒低落,詢問是不是遇到了什麼麻煩,見大姐不說,就問俞慎思。
這件事就算讓俞慎言知道,也解決不了什麼問題,不過是圖徒增煩惱罷了,俞慎微也不想弟弟為這件事攪擾,俞慎思搖了搖頭說不知。
俞慎言和大姐說遇到蘇夫子的事情,俞慎微這才提了些精神,笑著叮囑:“蘇夫子還願意指點,你莫辜負蘇夫子的一片善心。”
“我知曉,過幾日我便去拜見蘇夫子。”
俞慎微看著身邊的兩個弟弟,大弟弟今年要參加院試,必然不能如往日那般教習幼弟。幼弟也該正式學習經書,不能再耽擱,得尋一位夫子才可。兩者都需要銀子,她手中這幾年攢的銀子,這段時間花得差不多了,家中本就沒有存錢。因為給小表弟治病,欠著藥鋪的錢還沒還完。
想到這件事,她的腦海中關於鐘熠的事情便淡了下去。
回到田灣鄉集市天還未有黑,俞慎微提出想去家裡的裁縫鋪看看。
這些年舅舅身體時好時壞,很少替人裁衣。自從有了小表弟後,心思都在小表弟的病上,更是兩年沒摸過針線剪刀,鋪子都是小堂舅在打理。鋪子一直半死不活的狀態,有時候還不夠糊口。
若是能夠將鋪子重新經營起來,日子必然好起來。以前外爺在的時候生意很好,請他做衣裳的人多,要排許久,舅舅和外爺兩個人都忙不過來。
裁縫鋪地理位置不錯,在三叉街口第二家,田灣鄉也就隻有他們一家裁縫鋪。
牛車剛趕到鋪子前,就聽到有人喊俞紋。一個微胖婦人挎著籃子腳步急匆匆地走過來,麵上帶著怒氣。
“嬸子?”俞紋下了牛車。
胖婦人上前就朝俞紋手臂捶一拳頭,又推著俞紋斥問:“你什麼意思?你們家什麼意思?”
俞慎微姐弟三人不知什麼情況,紛紛下車。俞慎微忙去拉婦人,“大娘,有什麼事慢慢說。”
婦人力道大,一把將俞慎微甩開,倒是沒有再推搡俞紋,指著俞紋鼻子斥罵:“你拿不出聘禮,就想著這麼耗著我閨女,你打什麼盤算呢!想把我閨女年紀托大了,就不用聘禮把我閨女娶了?你做夢!沒想到你看著老實巴交,心眼子這麼多。田灣鄉那麼多好人家,我閨女嫁哪家不比你家強?還給我玩心眼兒。”
婦人一頓斥罵後,氣喘籲籲,心裡約莫是舒坦了,不再罵了,隻是怒視著俞紋,想聽他怎麼回話。
俞紋不善言辭,這一事上自己又不占理,更是說不出什麼話來,隻請求道:“嬸子,我並無托雪兒之意,我家的情況你也知曉,這段時間的確拿不出聘禮來,你再寬限我一段時日。”
婦人冷笑,“拿不出來,借不到嗎?我看你就是想打歪主意。”
目光從俞紋身上移到旁邊姐弟三人,婦人又道:“俞紋,你也知道你家情況,你那堂哥病著,現在又多了三個吃白飯的,咱們田灣鄉誰願意將閨女嫁給你養這麼一大家?也就我看中你這人老實勤快脾氣好,但這田灣鄉好脾氣的勤快人多的是。我今日把話擱這兒,若是這個月你還沒個表示,這事就算了。後麵媒人排著隊要給我閨女說親,犯不著在你這兒耗著。”
俞慎微想上去勸兩句,那婦人衝她冷哼一聲,挎著籃子扭著身子離開。
俞紋看著婦人走遠,回頭看了眼俞慎微姐弟三人,擠出一絲苦笑,“先去進鋪子吧!”
看著俞紋落寞神色,姐弟三人心頭酸酸的。俞慎微昨日聽舅母提了一句,小堂舅前幾年攢了點錢,這兩年給她的孩子治病全都搭進去,親事就這麼耽誤了。
她以為耽誤是一直沒有說親,原來是已經相看,而且兩家都點頭了,因為沒錢一直沒去下聘。
被女方母親跑上門來這麼指著鼻子罵,心裡滋味不言而喻。
“小叔,雪兒小嬸是什麼樣的人兒?”俞慎微問。
俞紋嘴角掛著一絲笑意,“很好的人兒。”
沒有詳細說性情品貌,從俞紋的表情中,俞慎微猜想這個小嬸定然是個很好的,小堂舅的性子也不會喜歡一個性情古怪之人。
對方母親雖然這麼怒氣衝衝過來指責,也看得出心裡是認可小堂舅這個人,想再給小堂舅一個機會,下聘的錢豈是一兩半兩小錢。
俞慎微進門後打量著如今裁縫鋪子。兩間寬,裡麵和左邊木櫃上麵各種布料堆放一起,顯得雜亂,客人進來要挑選布料都不好挑。右邊是一張裁衣的大桌子,桌上鋪著一件做了大半的長衫,裁剪整齊,縫紉細密無縫,手藝不比當年的外爺差。
如今鋪子生意不好,顯然不是小堂舅手藝的問題,而是沒有精心打理。這兩年家中的事情不斷,小堂舅也無暇兩邊照顧。
鋪子後院很小,牆邊堆放許多雜物,旁邊有兩間偏屋。
從後院出來,俞慎微問了小堂舅各種布料價格,製衣價格,以及平常的經營,細細分析,問題很多,最主要的還是鋪子沒有收拾,時常沒人,就算有人想來找人製衣或者買料子,鋪子不開門也是白搭。
從集市回家的路上,俞慎微便和小堂舅商量怎麼將鋪子的生意快速經營起來。至少要先賺一筆錢,拿得出讓小堂舅過文定的錢,將這門親事定下來。
女方不可能一直將女兒留在家中等小堂舅,女兒家好年紀就那麼幾年,誰都耽擱不起,誰家都有自己考量。
後麵過大禮還要一段時間,可以再想辦法賺。如今家裡人手多,舅舅身體也好些,生意定能夠好轉,肯定還能像外爺在時一般紅火。
回到家,一家人坐在一起,針對裁縫鋪的生意討論起來,俞慎思坐在一旁被全家人自動忽略,認定他這麼小的孩子什麼不懂。
俞慎思聽了一陣,有的是對鋪子布局改變,有的是對價格商量,有對布料種類分析,他猛然站起來舉手道:“我也有話要說。”
眾人目光齊齊望向他,俞綸饒有興致地問:“我們思兒想說什麼?”
俞慎思道:“既然有不少布料都已經是陳年的,還有個彆開始有泛黃之勢,何不作為贈品?”
“白送?”幾個人笑了笑,小孩子果然是小孩子,說的話不靠譜。
俞慎微笑過之後,忽然領悟他的話,問:“思兒的意思是不是他們以正常的價格買新的布料到了一定尺寸,就送一些舊的布料?”
俞慎思很欣慰俞慎微領悟力這麼強,猛點頭。
“思兒就是這個意思。思兒想,那些舊的布料即便降價買的人也不會很多,若是白送肯定有人想占這個便宜。他們想占這個便宜就要買新布料。如此新的布料能賣得多,舊的也不會再囤積下去。小叔也說了,有的秋冬布料不能再放了,到了今年秋冬可能泛黃,就虧本了。若是客人隻想買便宜的舊料子,那咱們再打折賣。”
幾人聽完俞慎思解釋後,都覺得這個方法比單純降價賣對鋪子益處更大。
“我們思兒小腦瓜挺好使。”盧氏撫著俞慎思笑道。
接下來全家商量買多少送多少才能保證既賺錢又能賣出去最多。俞綸和俞紋經營裁縫鋪多年,對鄉裡百姓購買習慣和製衣裁衣熟悉,這方麵他們是內行,俞慎思就沒再參與其中。
次日,全家出動去裁縫鋪,將鋪子從裡到外全麵打掃一遍,桌櫃全部刷洗。將原本堆放在櫃子上的布,一匹一匹平鋪,春夏輕薄的料子和一些好的顏色亮的布料立起來擺放,讓趕集的人在鋪子外就能瞧見鋪子裡賣的布料。進門細看也方便,不用從一堆料子裡翻找,耽誤工夫不說,還容易將布料翻臟刮壞。
如此擺設既整潔,也讓鋪子顯得亮堂些。
原本裁衣的大桌子占地太大,被挪到了後院的偏房去,以後裁剪製衣就在偏房。在放桌子的地方擺放一個記賬收錢的小櫃台,和兩個架子,搭上剛做好的衣服。四周的牆上也掛著已經做好,客人還沒取走的衣服。好讓人知道,如今鋪子的裁縫師傅,也不比以前老師傅差。
另外做幾件十幾歲姑娘和小夥子喜歡的,時下縣城比較流行的樣式衣裳掛上去。
這個年紀正是說親的年紀,無論姑娘還是小夥,是最講究的年紀,也是最愛美的年紀。誰都不想在心儀姑娘或者兒郎麵前穿得寒酸不合體。家裡有孩子到說親的年紀的,也都舍得為兒女做兩件體麵的衣裳。
酒香不怕巷子深,但是怕客人不願進巷,那就推到他們麵前去。
二月裡天暖,還沒到真正農忙時候,趕集的人比冬日裡多一些。太陽升起來後,集市上人漸漸多起來,就聽到街口哐哐哐敲鑼的聲音,大半條街都聽得到,還有吆喝聲。
“這是做什麼?”正在趕集買東西的人相互打聽。
“大俞裁縫鋪今日搞促銷。”知曉情況的人說。
“什麼意思?”
“就是買布送布,我從那邊剛過來,買了幾尺春夏新料子,送了我一尺這個料子,給我小孫兒做個小衣還是夠的。”一個婦人掀開籃子上蓋布讓對方瞧,“這一塊布是冬天衣服料子,我單獨買的,也便宜著呢!”
“怎麼忽然便宜賣了?鋪子不準備開了?”
“不是,俞師傅上個月不是從他姐姐那裡過繼來三個孩子嗎?現在鋪子他閨女接手在管,這就算是重新開張了。”
“我聽說他過繼來的閨女長得如花似玉,也十四五了。”
“是呢!俞師傅的兩個姐姐以前都是鄉裡數一數二的俊俏姑娘。這閨女隨了她娘,在咱們鄉估計難找第二個這麼標致的。”
“我去瞧瞧,正好我也想著給我家大兒子做兩身衣服,趕明兒去說親穿呢!”
“嫂子,我和你一起。”
旁邊幾個人聽聞也都朝街口裁縫鋪擁,有的是要去扯幾尺布,有的則是想去看看人,一個小姑娘這麼大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