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八天氣陡然轉冷,開始落雪,次日清早天地覆白,水缸裡結了一層薄冰。
雪霽天晴,姐弟三人趕著舅舅家的牛車回高家村。
俞家的族老最初對過繼異姓之子猶豫,俞綸搬出當年俞家先祖有過繼異姓為嗣的先例,族老鬆了口。
高暖姐弟要想辦法讓高明進答應,此非易事。原配去世次年娶妻,生子後又將原配孩子過繼他人,就算高明靜再裝深情,掩飾再好,也是會被彆人說道,他必有顧慮。
三人剛到石頭鄉集上,遇到了賣豬肉的呂大郎。這二年他一直給舅舅家幫忙。
呂大郎離很遠就揮手打招呼,近前詢問:“高小郎可有空閒抄書啊?”
益文書肆生意不太好,最近半年沒再找高昭抄書了。
“書肆是又來新書了?”高昭問。
“不是,是之前兩本書,最近要的人又多了。”
之前抄的書,高昭幾乎能通背,再抄對他益處不大。抄書又是費工夫的活,他現在還有更要緊的事做,找了個借口推脫。
呂大郎有些失落,還是笑著說:“那下次你得空我再找你。”
回到老屋,姐弟三人一邊計劃過繼的事情,一邊想著年前再攢點錢。
這次去舅舅家,給舅舅抓藥,花了好幾兩銀子,手裡剩的錢不多了。過繼之事要請兩邊族裡的人幫忙,肯定要花費。明年高昭要考院試,又是一大筆錢,舅舅的藥還得再吃一段時間,每一樣都要錢。
高昭想到年前靠寫祭文和對聯賺一些快錢,高暖能拿得出手的隻有刺繡。刺繡雖然很穩,每一幅能賺幾十文,但一幅要繡兩三天,一個月存不到多少。
俞慎思知道這兩日高暖為這事煩憂。她也不過是個十三四的姑娘,彆人家這個年紀姑娘所愁的是如何覓得如意郎君,而她愁的卻是養家糊口,從未想過自己終身大事。這兩年她儘力儘到長姐如母的責任,不由讓人心疼。
他從桌上拿一張紙,坐到高暖身邊,笑著說:“大姐會剪窗花,為什麼不剪窗花賣,我看到縣城裡賣的窗花還沒有大姐剪得好呢!”現在他年紀大些,又讀書識字,有些事情不用暗著點撥,可以與他們姐弟直言。
高暖略略思索,覺得是個好主意。她從小便學剪窗花,以前家中過年窗花都是她剪的,沒有買過。竟忽略了這可以是門生意。她捏著幼弟的臉蛋誇道:“你可真是機靈鬼。”
次日,高暖就買了一遝紅紙回來,剪一些窗花。
莊稼人很少貼窗花,這不是必需品,能省就省了,沒有城裡人那麼講究。高暖剪的窗花隻能拿到縣城去賣。
高家村去縣城三十多裡路,到了縣城集市太晚占不到好位置,賣出去也有限。高暖想到找個比較大的雜貨鋪,將窗花全都兌給對方,雖然價錢便宜些,但窗花是高暖自己剪的,就紅紙要點成本,其他都是利潤。一對兒窗花可以淨賺五文錢,兌給雜貨鋪還能省不少事。
幾日後高暖再次進城,另找一個雜貨鋪子想比比價。掌櫃見到她手中的窗花,當即就全收了,一對兒窗花還多給她一文利潤。並客氣笑著道:“窗花也就年前賣得好,姑娘若是手頭還有,趁著年前都送我這兒來,我都要了。”
離開雜貨鋪,高暖故意打探了下消息,原來是上次送來的窗花在另一個鋪子賣得好,這家鋪子想著搶此生意。
看到此商機,高暖回到家便多準備些。
高照這邊替兩戶人家寫完祭文,恰逢石頭鄉開集,姐弟三人便去擺攤。
年前的集市往往比平日人多一些人,大家都想著早點買便宜些,越接近過年東西越貴,甚至還買不到。
三人天未亮就朝鄉集去,還是晚了,十字街口最好的幾個位置全都被占了,他們隻能在稍微次一些位置。
將桌子從車上搬下來擺好,鋪上布,擺上筆墨紅紙,並把提前寫好的對聯,取出兩副搭在桌子兩邊,其他幾副擺在地上。旁邊地上高暖也鋪了一塊布,用石頭壓住四個角,將剪好的窗花一張張鋪平,石頭壓著,試試能不能賣出去幾副。她自己則坐在攤位後麵繼續剪窗花。
一切剛準備就緒,就有一個婆婆牽著小孫子過來,一眼就瞧上了高暖剪的窗花,“這個怎麼賣啊?”
“六文錢一對兒。”鄉裡不及縣城,高暖自己讓了些利。
老婆婆咋舌搖頭,嫌貴。
老婆婆又看了眼桌子上掛著的對聯,她不識字,詢問寫的什麼。
高昭剛要開口,俞慎思搶過去指著字,一字一字念給老婆婆聽:“門迎百福福照豐收歲,戶納千祥祥開有餘年。”
老婆婆吃驚:“小娃娃,你識字呢?”
“嗯!”俞慎思昂著頭一臉驕傲地說,“我能認很多字,還會背好多書,都是我大哥教的。”指著身邊高昭。
老婆婆驚訝,打量著俞慎思,又看了看自己的孫子,差不多大的年紀,差彆這麼大了。她望向攤位後的少年,不過十二三歲,弟弟能教這麼好,肯定自己也讀了不少書。對聯有福,有豐收,有餘年,聽著就是好兆頭。
“一副對聯多少錢?”老婆婆問。
高昭熱情地道:“大清早,您是第一個光顧的,我給您便宜,十文錢一副。”他提前打聽過,村上的人自己拿著紅紙去請彆人寫,也得這個價。他如今出紅紙的錢,這個價格算便宜的。
果然老婆婆動了心,拿著對聯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最後要了兩副。
有老婆婆這個“開門紅”,接著就有了第二個、第三個。隨著太陽越升越高,天氣暖和起來,街道上的村民也多了。
有人為了節省時間買已經寫好的,有的為了貼合自家情況,請高昭現寫。
俞慎思磨墨,高暖裁紙,高昭提筆當眾寫。很多人看到這邊一個十二三歲少年寫對聯,好奇心作祟都湊過來瞧瞧。認識字的在高昭寫的時候就跟著念出來:“迎春迎喜迎富貴,添福添丁添平安。橫批:萬事遂意。”
“這個好,一聽就懂,今年我家娶媳,明年肯定要添大胖孫子。”買主高興道。
其他不識字的,卻也知道字寫得好不好。小書生字比自家去年請人寫的好。去年拿著紅紙請人寫,抹不開麵子送了二斤肉,算下來每一幅對子比在小書生這兒買還貴!決定還是在小書生這兒買兩副。
街道的人漸漸多了,這邊攤位前圍的人也越來越多,有的直接買,有的要現場寫,有的自己帶紅紙過來。等待的空也不由打量旁邊地上的窗花,偶爾會有百姓買一對兒。
石頭鄉是半日集,一般午時人就少了,午時末已沒什麼人了。這日,街道上其他攤位陸陸續續收了,唯獨他們的攤位拖了大半個時辰。
收攤時姐弟三人粗略算了下,對聯和窗花總共賣了七八百文。
本以為這樣就結束了,姐弟三人餓著肚子回到家,剛煮上飯,村上的人就找來了。原是趕集的時候看到他們姐弟擺攤。當時人多,他們就沒湊上去,想著等他們回村了過來請他們寫是一樣的。
“紙,嫂子自己帶了,都裁好的。”少婦人說著將夾在腋下的紅紙掏出來。
高昭自是沒有不幫寫的道理。
少婦人也要按照集市上的價給他們,高暖一副對子隻拿了兩文錢,笑著說:“一個村裡幫忙應該的,這兩文錢是筆墨本錢。”
少婦人笑著道了謝,歡歡喜喜地走了。
少婦人走後,下午又陸陸續續來了好幾家,全都是請高昭寫對聯。
年前最後一個集,姐弟三人又擺了一次攤,高昭沒有漲價,還是按照之前價格,這次光顧的人更多。
鄉裡讀書人家終是少的,即便讀了兩年書,對聯鮮少能寫出樣來。對聯是對來年的祝福和期盼,過年都是要貼的,一年就貼一次,誰家都舍得花這個錢。
這次收攤更晚,提前準備的幾十副也都賣完,還現場寫了幾十副,比上個集多買了一百多文。
高暖的窗花又給雜貨鋪送過兩次,年前大半個月,對聯、窗花、祭文、刺繡,幾樣加起來,去掉成本,姐弟二人賺了近四兩銀子。
可這點對於即將而來的花費,遠遠不夠的。
最後一個集結束後,姐弟三人的所有心思都用在了過繼之事上,也商量出一個對策,並開始行動起來。
錢又從口袋裡流了出去。
正月初一開祠祭祖。
高昭沒有如往年一般去祠堂,他正和大姐與幼弟站在進村的路口。
今年雪比往年多一些,前兩天剛下過一場,路上積雪被往來車馬碾進泥裡,姐弟三人站在路邊乾淨的雪上。
“來了。”俞慎思道。
兩架馬車翻過牛山朝這邊駛過來,在路口停下來。
“昭兒?”高明通掀開車窗簾子探出頭,慈愛地笑著道,“天這麼冷,怎麼在這兒等叔伯和兄弟?”好似什麼事沒發生一般,張口還是關心語氣。
高昭對這樣的虛偽感到厭惡,還是朝高明通施了一禮,“大伯,侄兒有幾句要緊的話想單獨和您說,可否移步?”
“有什麼話,待祭祖後到老屋再說,先上車來。”
高昭麵色冷幾分,“現在不說,侄兒怕在祖宗麵前忍不住說出來,會丟了爹和大伯臉麵。”
聞言,高明通也知曉麵前孩子要說什麼,這幾個孩子若是到現在還猜不到那件事與自己有關,那也太蠢了。沉思幾息,點了下頭,放下簾子起身下車。
後麵馬車內的高晰聽到聲音,激動地跳下車跑過來,剛到馬車外,被高明達喝住。
高明達敏銳,察覺出今日這幾個孩子異樣,恐怕是要鬨出點動靜的。上次的事,大哥沒和他商量直接就安排人去做,事後他覺得大哥有些狠心,也做得魯莽,思慮不夠周全。
這件事尚不能讓幾個子侄知曉。
高晰悻悻地立在車邊。
高昭朝旁邊走了一小段距離,確保他們的談話高晰等人聽不到。
“昭兒想說什麼?”即便幾個孩子知曉又如何,他們身為晚輩,還敢和長輩撕破臉?沒憑沒據懷疑,便是目無尊長。
高昭沒說,而是從懷中掏出一卷紙遞給高明通,“大伯過目。”
高明通剛展開見到“過繼”兩個大字愣了一瞬,瞥了眼高昭,將紙張徐徐展開細看。
看完後,高明通啪的一聲合上紙,怒聲教訓:“你母喪剛過,就這麼快要認他人為父為母,心中可有你父親和你去世的母親?簡直不孝至極!”將紙甩在高昭臉上。
高昭接住紙,重新卷起來,他知道高明通會是這樣的反應,已經有了心理準備,沒有慌神。
若是以前被大伯訓斥,他會乖乖地垂首聽訓。可現在站在他麵前的,是殺死自己母親的幫凶,是一心要害死他們姐弟的歹人,不再是他尊敬的長輩。
他不緊不慢地道:“侄兒與大姐、幼弟的孝心,娘九泉之下看得比大伯清楚。爹和大伯的不慈,娘也全都看在眼裡。”
“放肆!”高明通揚手要教訓,想到不遠處的子侄都在看著,忍下來。
他沒想到素來知禮懂事的侄兒,今日竟然敢頂撞。這幾年沒人管教,無法無天了。
高昭昂首對上高明通的目光,毫無懼色,甚至因為那和高明進幾分相似的眉眼,讓他心中恨意更重。
“大伯。”他道,“從你回鄉途中將我們故意拋棄,到將我們趕到這兒不給米糧,暘兒病入膏肓不援手施救,再到前段時間在我娘墳前拋身患水痘之人。你屢次對我們姐弟動手,原因為何,我們姐弟清楚,你心裡更清楚。將我們姐弟過繼給俞家,既能達到你們的目的,也能成全我爹對妻族重情重義的名聲,一舉兩得。他現在有妻有子,後繼有人,留我們幾個不喜的孩子隻會添堵。”
高昭舉著紙卷道,“侄兒今日拿這份過繼文書來,不是來求大伯,也不是要求我爹,侄兒隻是為了成全你們。如此我們不用鬨得難看,我爹應該不想他棄子殺子的齷齪事被捅到人前去。”
“不孝子!”高明通怒斥,“你竟敢如此編排尊長。”
高昭也早一肚子怒火,這時終是沒忍住,回嘴道:“侄兒若不孝,不會在這裡同大伯說這些,早就提著那個患痘少年和劉應去祠堂,在族長和族中長輩以及族人麵前說此事。侄兒若不孝,拚了這條命,也將此事捅到官府衙門,讓全臨水縣來看大伯怎麼對待晚輩的。大伯認為在官聲仕途和兄弟之間,我爹會選擇什麼?”
高明通被懟得語塞。
最後一句更是問進他的心裡,二弟為了仕途前程,殺妻棄子,他這個兄長分量真的需要掂量。但他心裡清楚,二弟不會舍棄他這個兄弟,卻也會惹來不必要麻煩,對他和二弟有一定影響。
這段時間的確沒見到劉應,也找不到人,原來是在侄兒手中。那個患痘孩子應該還活著,侄兒才有這般底氣和他這麼說話。
高昭見高明通頓住,知道他已顧忌,繼續緊逼:“大伯將痘瘟少年扔來,想要害的不止是我和暘兒,也是要害整個高家村族人!一旦我們兄弟染上,整個村子誰都逃不掉。侄兒相信族長和族人們在生死麵前不會輕易原諒。痘瘟是傳染惡疾,大伯用此害人,不慎可能引起一場瘟疫,縣尊大人也會掂量此事輕重,沒那麼好糊弄過去。”
高明通也有想到此事,他已經做好了應對之策,確保此事會輕易掩蓋過去。讓他沒想到的是兩個侄兒不僅安然無事,那個患痘少年還能夠活下來,廢物劉應竟還落到侄兒手中。更讓他沒想到,素來乖順的侄兒,敢拿這事指控他。
高昭沒給他更多思考時間,“馬上祭祖儀式就開始了,大伯若是答應,待會便在祭祖之時向族人公布此事。大伯若是不答應,侄兒便將患痘少年和劉應之事公布於眾。”
“你威脅我?”
“是勸說!”高昭更正,“勸大伯選擇一個雙方都有利的結果。”
高明通盯著麵前侄兒,昨日還是不諳世事的孩子,今日就變成了一個敢拿主意,敢與他麵對麵談條件的少年。真是長大了!
若是再過幾年,不僅自己,就是二弟也不見得能掌控。留其在身邊,讓其察覺母親死因,是禍非福,過繼出去倒是幸事。
他還是拖延道:“此事大伯做不了主,需你爹做主。”
“我爹會同意。簽過繼文書還需要些時日,大伯可派人給我爹捎信,來得及。我這裡也有封信,大伯替我捎去。我們父子一場,子不責父,爹對我不慈,我不能對爹不孝。我不想與爹反目,我亦願爹仕途順遂,子嗣昌盛。”高昭最後放低姿態,說幾句軟話,讓高明通知道,他非記仇之人,放鬆對他們姐弟警惕。
他靠危言聳聽能唬住高明通一時,卻不能唬住他多久。如今他們的確沒能力與大伯硬碰硬,能屈能伸才是生存之法。
高明通思忖須臾,眼下沒有更好選擇,接過信和過繼文書,“大伯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