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山上下去,高晰要幫高暖拿鐵鍁、籃子,高暖不讓,故意避開好幾步距離。高晰不知高暖何故如此,似乎自從堂姐堂兄他們來到高家村,與他就沒有之前那麼親近了。即便還能聊得來,但是有距離感。堂姐是姑娘,年紀大了,是不能如往昔一般嬉鬨,可昭哥哥亦是。
他隱隱能感覺到昭哥哥將他朝遠處推。
“空籃子,不重。”高暖察覺高晰多想,解釋一句,然後岔開話題問,“大伯是不是回來了?”
“是。”高晰笑道,“大伯月初回來的,從京中帶了不少好東西,送了我一些,我給你們帶了幾樣。”
高暖對自己的猜測又加深幾分。
她笑著道了聲謝,又問:“大伯知曉你來嗎?”
“不知,我每次來就阿興知曉。”高晰見堂姐想與他說話,也多說了幾句,“明年就要院試了,爹娘每日都督促我課業,我不敢讓他們知道來這兒,否則又要訓我貪玩。”
高暖順著此話勸道:“如今我們姐弟已經除孝,小昭也在準備明年院試,你年前就彆過來了,天也漸漸冷了,彆路上著寒。”
就是這樣,說著關心的話,卻一點點將他推遠。
昭哥哥也是如此。
高晰沒有回應。
到村口小道上,高暖佇足,對高晰道:“今日家中不便,就不請你過去了,等過些天我們進城去看你。”
高晰察覺高暖今日古怪,但見高暖沉著一張臉,滿滿都是逐客之意,他也不好再死皮賴臉惹對方厭煩,心中卻難免失落,回頭讓小廝將盒子拿來遞給高暖。裡麵是幾本書、一個玩具和一支精美的簪子。簪子肯定不是高明通送他,想來是用彆的東西從姐妹那裡換來的。
直到看著高晰的馬車離開,高暖才進村。
隔壁四奶奶帶著苗娃出門,高暖隔著點距離打招呼,“鐵鍁和籃子,我再用一會兒,晚些給您送過來。”
四奶奶笑道:“不急,我們家今兒個也不用。”
高暖回到家先是自己清洗了下頭臉和手,然後將鐵鍁和籃子洗了一遍,用開水燙後晾乾了才給四奶奶家送過去。順便和四奶奶說,今日高昭扭傷腳,過些天再教苗娃讀書。
高暖將痘瘟少年處理的事情告訴兩位弟弟,囑咐他們這些天在院中讀書,不許出門。一來她不確定二人早上是否被傳染,怕會傳給村人。二來她也怕村中有人染上,會反過來傳給他們。
晌午時分,高明秋過來,送了一塊肉,是老族長的意思。他們姐弟今日除服,又不操辦,老族長就送點東西聊表心意。
高明秋剛走,王嬸也過來,拎了一條魚,是昨日從集上買的,用鹽醃過。高暖也和王嬸說三寶暫時不能過來跟高昭讀書的事。
王嬸道:“我知曉。你們姐弟來村裡住是給你們娘守孝,如今孝滿,過幾日就回縣城去了。這二年大昭教三寶讀書識字明理,這份恩情嬸子心裡記著呢!雖然嬸子沒本事沒錢,但以後你們若是回來,嬸子還是能夠管你們一頓飯的。”
“多謝嬸子,還要住一陣子的。”
痘瘟少年的事,十之八九是大伯所為,所以他不可能接他們回城,他們姐弟也不想回到高宅。在這兒大伯都能夠想著法子要害他們,到了高宅無異於送羊入虎口。如今農閒,村裡到處是人,在村裡他終是沒那麼方便。
高暖姐弟本以為今日舅舅回過來祭拜,一直沒等到舅舅,不由心中也多一份擔憂。
這麼重要的日子舅舅不來,是不是病還沒有痊愈?小表弟身子又不好了?
本可以過幾天去看望舅舅,現在因為水痘,又被耽擱。
晚上俞慎思翻來覆去睡不著,腦海中都是那個痘瘟少年。他患絕症穿越到這兒,那少年呢?痘瘟也幾乎算是絕症了,他去世後會去哪裡?這輩子被父母二兩銀子賣了,下輩子能不能投胎一個好的家庭。
他又擔心自己和高昭感染痘瘟,痘瘟傳染比較厲害,他們今早都接觸了那個痘瘟少年。回來後及時清洗,不知道能不能預防。他這個年紀抵抗力弱,最容易感染痘瘟。他抬手敷額,沒有起燒,身體也沒有任何不適。
高昭忽然伸手摟著他,輕聲問:“還沒睡?”
家中就兩張床,他一直和高昭睡西邊靠牆的一張床,高暖睡在東麵靠牆的一張。
“彆怕,沒事的。”高昭拍著他的心口,輕聲安慰,“大姐已經將人弄走了,不會有人發現的。”
俞慎思知曉高昭心中也害怕的,平日這個時辰高昭已經熟睡,今日這個時辰聲音裡還沒有一絲困意。
東邊床上的高暖也沒有睡,聽到弟弟們細細碎碎的說話聲,心又懸了起來。
次日一切如常,高昭和俞慎思沒有任何異樣。午後高宅卻來人了,是平素給他們送米來的光叔。
最近一年高宅都是月初送米來,今日才二十七,不是送米的日子。這讓姐弟三人更加堅信,背後的人就是高明通。
如今高明進不僅新娶,又添一子,香火有繼,他們幾個原配的孩子就更沒有存在的必要了。這是讓光叔打探消息來了。
光叔將米扛到灶房,高暖先發製人,“昨日我們姐弟除喪,大伯怎麼還讓光叔送米來,是沒打算接我們回去嗎?”
光叔也是有備而來,笑著說:“姑娘誤會大老爺了,如今城中傳出有人患瘟病。大老爺擔心姑娘和兩位少爺安危,所以讓姑娘和兩位少爺在老宅在住段時間避一避。待瘟病過去了,再來接姑娘和少爺。”出了灶房又朝堂屋望了眼,“兩位少爺可好?小的回去給大老爺回個話。”
“都好。”
“那就好,姑娘若是遇著什麼事,可要和大老爺說,萬不能再委屈自己。”
“我知道,代我給大伯和三叔問好。”
高明通聽完光叔所說,心裡頭已經在打鼓。
沒有見到昭兒和暘兒,不知情況,暖丫頭又沒提昨日見到痘瘟孩子。如此大的事情,幾個孩子冒著被傳染的風險都不向他這個大伯求助,說明幾個孩子對他根本不信任。
也許是當年沒有救暘兒的事情讓幾個孩子都寒心了,認為這件事求助也得不到幫助。高明通如此猜測。
吩咐光叔:“你讓個人留意昭兒和暘兒。”
第三日,高昭和俞慎思沒有絲毫症狀。但誰的心都沒放下來。
高暖得過水痘,所以知曉水痘有個潛伏期,少則幾日,長則半月之久。他們不讓幼弟害怕沒和幼弟說。俞慎思同樣清楚水痘潛伏期,甚至可能長至兩旬日。這是前世所知的,不知道這個時代痘瘟是否如此。
沒有症狀,小兄弟倆也沒心思看書寫字。書翻半天看不進去一句,俞慎思也半天背不進去幾句。這種吊著的心,比給他一份確診書還難熬。
第四日,高暖猜想那個少年應該死了。當日對少年承諾,待他死後將他掩埋,她不能對一個已死之人失信。
清早她提著鐵鍬拎著籃子,假裝是去祭拜母親去牛山。
提著鐵鍁來到當日丟棄少年的地方,大石後麵人不見了。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腦子裡無數個可怕的念頭閃過。她立即朝四周打量,見到腳下的枯草有被碾壓的痕跡,她提著掀順著痕跡尋去。
痕跡是朝山坡下去。走了幾十步,在另一塊大石後看到了那個少年。讓她震驚的是少年沒有如她想的那般死在此處,而是還活著。
少年此時正趴在小水塘邊,捧著裡麵的水喝。此處小水塘是一百多年前高家建祠堂,石頭就地取材,開采出來。水塘不大,年月久遠周圍已經滿是枯草。裡麵的水,想來是前段時間連續下了幾場雨,山石不容易下滲而積攢的雨水。
看少年動作,比前幾日還靈活些,身上的衣服裡外調換,還翻過來穿。
聽到身後有腳步聲,少年回頭看過來,見到高暖頓住動作。
高暖也愣了一陣才接受麵前看到的一幕,少年還活著。
她猶豫幾息才順著坡走過去,少年也從小水池邊爬著坐起來,身上已經有了些力氣,咳嗽不斷。
“你來埋我的?”少年聲音有氣無力,麵上卻露出一絲笑。臉上的皰疹沒有幾日前那麼恐怖,甚至有結痂的痕跡,這讓高暖覺得不可思議,這是不太可能的事。
高暖看著少年臉和脖子上的水痘,張口想問他怎麼會好轉,又覺得此問多餘。這兒沒吃沒藥,除了靠自愈,哪裡還有什麼方法。可那麼重的病,又豈能自愈?
少年看出了她的疑惑,就連他自己都不相信這個奇跡。
他以為自己就要死在這裡了,那日他靠在石頭上想著這短短的十幾年,想死前再回顧這輩子的高興的事,一來讓自己此生少點遺憾,二來也是轉移身上的痛苦。他想著想著就想到拋棄他的父母,想到利用他的病害人的人,想到將她背到這兒的姑娘。
越想,他越不想死,從心底湧起無邊求生的欲望。
吃完祭品,他稍稍攢了些力氣,就從山坡朝著山下爬,希望遇到個人,遇到個願意救他命的善心人。此處四下無人,也喚不來人,他卻意外見到了這兒有個小水塘,他拚命喝水,然後睡了許久。醒來後就在四周扒野草根吃,沒成想當天晚上身體沒那麼痛苦了。醒來後他繼續扒野草根吃,渴了就拚命喝小水塘的水。
今日他竟然發現自己身上水痘有結痂的痕跡,這是要自愈。
高暖聽少年說完這幾日的事情,心緒許久才平靜下來。
她再次抬眼望著對麵坐著的少年,心中升起敬佩,敬佩他小小年紀就有如山石一般的意誌。即便是成人,也沒有幾個能做到如此,大概率是知道自己生的希望渺茫而放棄等死。少年對生的極度渴望,讓他熬了過來。
高暖看向周圍雜草,“你都吃了什麼草根?”她相信少年能好轉,不單純是求生欲支撐,還可能和他吃的東西有關。
少年道:“扒到什麼吃什麼。”
高暖沉默了片刻,輕輕歎了聲,起身提著鐵鍁離開。
“姐姐。”少年忽然開口喚道,氣息不順又重咳好幾聲。
高暖回頭看了眼少年後走開。
少年望著高暖背影消失在山石後麵,抓著衣服的手緊了緊,眼底滿是失望,但沒有難過很久,回頭繼續趴著飲小水塘裡的水。喝飽了,躺在山石上曬太陽。剛躺下又聽到腳步聲,他撐著石頭吃力坐起,見到離開的人提著一個小籃子回來。
高暖從裡麵取出用布包裹著的幾塊糕點和兩個雞腿,“這本來是為你準備的祭品,現在你還活著,就吃了吧。”走上前將東西放在一塊石頭上,又退出去十來步遠。
少年抓起雞腿大口朵頤,許是太急,嗆得咳了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