曠野有一種呼嘯的靜默。那些黑沉沉的雲並沒有落雨,它們在賀蘭山上方示威了一陣子便離開了。
梁願醒被風刮得沒脾氣了。他抬頭看看車頂的段青深,再扭頭,路邊是和他們一樣自駕的遊客,大約是看見國道下邊有人爬到車頂拍照,於是自己也開下來一探究竟。
大家都挺專業的,梁願醒想著。
各種焦段的鏡頭,相機在三腳架上,一排近十個人,大家或蹲或站,也有個大叔學著段青深爬上車頂,看起來像炮兵連。
遠方的野駱駝悠閒地溜達,天邊更遠的地方有雷聲,被風推過來,梁願醒隻聽見微弱的嗡鳴。
那就像宇宙中某顆星星發生絢爛的爆炸,但等到光抵達這裡,隻剩瞬間的明滅。
“怎麼樣?”梁願醒問。
“你看看。”段青深把相機取下來,蹲下遞給他,然後把三腳架收起來,自己再跳下車。
全畫幅相機可以收容進視野中的賀蘭山,360焦段的鏡頭足夠長,梁願醒不知道他是怎麼拍的……這沒法形容,他看著巴掌大的相機屏幕,感覺畫麵中,黑黢黢的賀蘭山和大團的烏雲在冷眼對視。
然而又因為這團烏雲快飄開了,從雲層間隙漏出幾縷模糊的光,讓畫麵不至於劍拔弩張。
“怎麼樣?”換段青深問他了。
“太強了。”梁願醒說,“山和烏雲都很有氣勢,感覺再靠近點就打起來了。”
“怎麼打,雲對著山呲水?”
“?”梁願醒的情緒整段垮掉,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你這嘴,是怎麼拍出這種畫麵的。”
“拍照又不用嘴。”
也合理。沒怎麼聽說拿嘴啃快門的。
段青深見他在往前翻,又說:“慢門噪點挺多的,相機屏幕可能看不出來,我拍了十張左右,後期堆棧一下。”
“明白。”梁願醒聽他說噪點多,於是放大圖像,又問,“你i開了多高啊?怎麼……”
“這烏雲裡的噪點,滿天星似的。”梁願醒用誇張的語氣說。
“你的嘴也沒好到哪去。”段青深打趣他。
“沒你那麼強的攻擊力。”梁願醒實話實說。
陰天慢門i又高,那麼噪點是難免的,不過後期降噪堆棧可以拯救,並且讓它成為一張很棒的作品。
往前十張都是一模一樣的照片,這也是段青深為了後期堆棧拍的素材。然而繼續往前翻,是一張沙漠公路。
梁願醒回頭看了一眼它,國道307。
“你還拍了國道啊。”梁願醒說。
“嗯。”段青深踢了下腳邊的碎石頭,“正好風把沙子吹路上去了。”
風光攝影師嘛。拍風,拍光。
“那我們現在有兩張成片了。”梁願醒說。
“三張。”段青深說,“還有一張你拍的鷹。”
公路上的那灘沙子被一輛輛駛過的車掃去兩旁,繼續向西行的路上梁願醒連導航都不聽了,跟著前麵的吉普,腦子裡在預設著晚上怎麼修圖調色。
從阿拉善左旗到右旗之間幾乎都是無人居住的荒涼地界,從地圖上能搜索到加油站,但早些時候,早餐店的老板告訴他們,國道中途的加油站未必會開。不過也不要緊,老板也說,沿途的修車店或鈑金店裡有的會賣桶油。
當然梁願醒和段青深也做了最壞的打算,左不過就是摩托車燃油耗儘,最後用拖車繩拴著摩托一路拉去右旗。
不過幸運的是,這陣子還在國慶假期的餘波中,有兩個加油站都開著,還碰見了當地人臨時搭起的可移動的鐵皮房,賣點方便麵什麼的。
梁願醒吃的是香辣牛肉麵。
他屬於吃相很討喜的那類人,沒有非常大口,但吃得很認真,每咀嚼一下都讓食物死得其所。
“嗯?”梁願醒眨眨眼。
“哦沒事。”段青深移開視線。
“快吃啊,風這麼大,分分鐘就涼了。”梁願醒說。
他們在鐵皮房裡買的方便麵,老板給衝了熱水,然後扛著三腳架到了鐵皮房背後,開始等夕陽。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梁願醒覺得秋天的夕陽落得可快了,果然大家越到年尾越不愛上班。所以他們要守在這兒,以防太陽逃竄太快。
吃完麵後段青深把麵碗拿回鐵皮房丟垃圾,走前叫梁願醒坐到相機前麵去盯著。梁願醒懶得動,屁股也不抬,椅子腿蹭著地挪過去。
露營椅越坐越癱,這裡手機收不到信號,他沒有玩手機,就這麼看著鏡頭的方向。
梁願醒沒想到有天自己會坐在曠野上盯梢著一顆恒星。
太陽一寸寸向下,他不太確定這裡是戈壁還是荒地,碎石和沙子覆蓋了一層,但起風的時候會裸露出下麵乾硬的土地。
現在這片土地和夕陽是同一個顏色,段青深還沒有回來,梁願醒已經有點急了,於是他更認真地盯著太陽。
他坐直,警惕起來,這個時節天可是說黑就黑,他記得去年秋天他背著吉他進去地下通道,過個馬路出來天就黑了。
“呃……”他看向相機屏幕,讀題目似的喃喃自語,“白…白平衡自動,i100,光圈11……”
自己拍吧,他想,這段青深也不知道搞什麼去了,這麼久不回來,還給不給江編輯發作品了,雜誌還投不投了。這個家根本全靠本小助理頂著。
他設置好連拍間隔,讓三腳架上的相機老老實實開始勻速連拍,然後兩隻手揣回衝鋒衣口袋。阿拉善落日的時間裡,梁願醒的腦袋是空的,他完全地在放鬆。
視野沒有阻隔,手機沒有信號,世界在休止狀態。
此時此刻存在事物是:落日,相機,他自己。
從前梁願醒的人生一直在走向一個明確且唯一的終點。他像武俠小說裡那位江湖強者的遺孤,終有一天會回去母親的門派,坐上母親坐過的位置。
這樣的事跡總是為人讚頌,我們老x派總算沒有絕後,最後他會成為一個彆人提起的故事,或一個符號。
小時候姨媽帶著他和妹妹逛商場,商場裡的鋼琴吸引了一些小朋友,那是個漂亮的三角鋼琴。琴行招生嘛,展示美麗的樂器,再來個示範演奏,然後小朋友拽著家長:我要學這個,我以後也要像這個哥哥姐姐一樣彈琴這麼厲害。
可惜妹妹在商場裡隻愛散稱糖,並表示不喜歡鋼琴那龐然巨物——彼時妹妹和他都沒琴高。而梁願醒自己呢,不至於抗拒,感覺平平罷了。
接著在梁願醒6歲那年的春節,那是父母過世的第三個年頭,家裡終於慢慢走出了陰霾。彼時大家心知肚明,梁願醒若要子承母業,那麼6歲已經要開始了。梁願醒懂事也聽話,開春後和妹妹一塊兒被送去了琴行。
6歲起一本本譜子練下去。6歲起,他的世界從高音譜號低音譜號開始,節拍器沒再停下來。他在這條路上最大的反抗是夜曲2練崩潰的時候立刻去彈個小步舞曲。
他妹妹最大的反抗是練到車爾尼59956那天差點拿打火機把琴點了要跟大家同歸於儘。
總之總之,梁願醒沒有其他選擇,就這麼一條窄窄的上山路。而山頂有什麼,大家都知道,有無限美好的風光和巔峰榮耀。所有人都明白,登上山頂,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至於“沒有人問過我想不想登這座山”這一點,對一個登山世家後代而言——還用問嘛,你生來就是為了……
有時候梁願醒坐在琴凳上看著鋼琴漆反光裡的自己,忽然不知道自己這麼多年究竟在乾什麼。在學琴,還是在替誰向誰償還什麼、證明什麼、維持什麼。
他覺得自己沒有過自主選擇的人生——其實不能說得這麼極端,畢竟這種說法是相對的。但梁願醒確實沒有其他選項,沒有被詢問過,鋼琴和畫畫你喜歡哪個?鋼琴和足球呢?和陶藝呢?
甚至他都沒有樂器上的其他選項,民樂管弦,打擊樂,三角鐵?……沒有的,從最開始就是一架鋼琴,琴旁邊是一位曾與母親十分要好的老師,和他說的第一句話是:你越長大,跟知婧越像了。
所以他決定去酒吧唱歌,那是他邁出窄路的第一步,然後他決定去照片裡的地方看一看,這是他邁出窄路的第二步。接下來他想找找自己喜歡的事情,或者說,想看看這世界裡的其它選項。
“啊。”梁願醒乍然回神時,太陽已經沉了一半,他趕緊把相機往回翻看效果,效果不好的話現在還能補幾張。
接著,背後不遠不近的,有人喊他:“醒醒!”
他回頭。
段青深拿著手機,在他回頭的瞬間按住快門連拍。
拍下了落日、相機,和他。
最後一縷殘陽在朔風中退場,日夜交換的短暫時間裡,天空荒野渾然一色。
似乎在星辰亮起之前,任何惡作劇都不會被發現。
梁願醒回頭的時候有些錯愕,隨後看見段青深正在拿手機拍自己。先是失笑,而後了然,他肯定已經站在那兒有一陣子了,但就是不過來。
鏡頭還在連拍,因為段青深沒有把手機放下。梁願醒攏了下被風吹得亂糟糟的頭發,笑著朝他翻了個白眼:“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