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家小印刷廠裡的人不多,一共二十三個員工。
老板負責跑業務,老板的妹妹給老板打下手,整理各種交易單據。
老板娘負責財務和人事,老板娘的妹妹給老板娘打下手。
老板的弟弟和妹夫負責開車送貨。
老板的媽媽負責給員工做飯,員工餐相當的簡約。
號稱每頓餐標五塊錢的員工餐,時常就是一個幾乎看不見肉的xx炒肉配白米飯或是饅頭,吃倒是能吃飽,因為還額外配老板老家自種的玉米棒,想吃多少拿多少,不能帶走,不能剩。
十幾個外聘的員工對此抱怨頗多,老板也知道,但老板是個媽寶,不敢反抗媽媽,隻敢偷偷聯合老婆,找理由給員工們增發補貼。
一個夜班費三十塊錢,每個月每人至少能輪到六次夜班,有人最多上過十個夜班,比如李娟,拿錢拿得笑開花。
工人們的心與老板緊緊聯在一起,哎,中國嘛,百善孝為先,反抗不了媽媽也能理解……隻要按時發錢就行了。
此時前一班工人剛吃過午飯,三三兩兩在車間裡紮堆聊天。
車間裡沒有冰箱,但有暖氣片,保障機器正常運行,暖氣片大概有五十多度,也能保證食物不腐壞。
李娟把剩下的鹵肉倒進鋁飯盒裡,隨手擱在暖氣片上,想著吃晚飯的時候正好加菜。
剛開始,味道還沒有散出來。
五分鐘之後,開始有人抽動鼻子:“什麼味道這麼香啊?”
“誰帶吃的來了?”
“聞得我都餓了。”
同事們開始尋找香味的來源,然後找到了放在暖氣片上的飯盒。
“就是這個味兒!”
“真香!”
“誰的啊?”
李娟出去倒杯水的功夫,回來就發現一堆同事圍在暖氣片周圍,她嚇了一跳,還以為飯盒翻了,或是引來了貓貓狗狗,趕緊跑過去:“怎麼了?”
“這是你的?”一個同事指著飯盒。
“嗯,怎麼了?”李娟不明白,前幾天還有人從外麵帶了點什麼菜回來打牙祭的時候,也都放在暖氣片上加熱,老板見了也沒說不許啊,怎麼今天反應這麼大?
“太香了,你做的啊?”
“不是,買的。”
有個工友是老板老家同村的人,大家叫她小金花,今年剛十六歲。
老板媽媽對她沒有一點照顧,把她與其他員工一視同仁。
李娟覺得她小小年紀就出來工作不容易,對她挺好,她也把李娟當姐姐看。
今天中午的菜實在是太難吃,她偷偷順了一個饅頭帶出來,想跟工友討一塊豆腐乳夾著吃。
現在聞到這濃鬱的肉香味兒,根本就受不了,小金花眼巴巴地看著李娟:“娟娟姐,能不能讓我嘗一口?”
李娟愣了一下:“這是我吃剩的。”
小金花的眼睛直勾勾看著飯盒,扭扭捏捏蚊子哼:“我就吃一塊。”
李娟被她可憐巴巴的眼神盯得受不了:“要是你不嫌棄,就吃吧。”
小金花將饅頭一掰兩半,夾了一片切好的肘子,準備往饅頭片上放,結果肘子燉得太酥,剛夾起來,下麵的半拉就掉回去了。
她的筷子頭就像聞到血腥味的食人魚一般,將半拉肘子肉往饅頭片上一甩,掉頭紮進飯盒裡,把掉下去的半片肘子給夾了回來,順手還用力蘸了不少鹵汁。
深琥珀色的鹵汁將饅頭片浸濕一片,她大大咬了一口,濃烈的香氣瞬間充滿整個口腔,舌尖上的鹹鮮中夾著一點微甜,舌側感覺到有一絲絲醋的香氣,鹵汁浸潤了用三級麵粉做的饅頭,把這乾硬粗糙的饅頭提升到了不屬於它的高度。
剛才她還嫌饅頭刮嘴,現在隻想再來一塊。
有同事問道:“怎麼樣?好吃嗎?”
人隻有一張嘴,她哪還有空說話,一口剛咽下肚,空閒的嘴就迫不及待地想要第二口。
“彆光吃,說詞啊!”同事開玩笑。
“還說什麼啊,看她這樣,肯定好吃!哎,在哪買的?”
李娟回答:“門口的攤子。可貴了,要三十。”
“攤子?三十?”同事們不約而同發出驚呼。
小金花一個饅頭吃完,意猶未儘的舔了舔手指,神情忽然變得堅毅,好像做了什麼重大決定,環顧四周問道:“我想去買點,有人願意跟我合買嗎?”
“有這麼好吃嗎?!”
大家都知道她家裡超生了一個弟弟,罰得字麵意義上的家徒四壁,所以她才會十六歲,可能其實才十五歲,就出來工作了。
老板給她在廠裡找了一個睡覺的地方,管她三頓飯,她就把每個月的工資,包括各種補貼,都寄回家裡。
剛來的時候,她連一件沒補丁的衣服都沒有,還是李娟看不下去,把自己的舊衣服給了她幾件。
現在,她居然要吃三十塊錢一份的肉!
同事忍不住問:“老葛給你加工資啦?”
老葛大名葛富貴,印刷廠老板,除了有點媽寶之外,人還挺好的,給這個小姑娘加工資也不是不可能。
小金花搖搖頭:“沒有,所以才問你們有沒有人要合買的呀?太貴了。”
她的手裡還剩下一小塊沒有碰到醬汁的白饅頭,她小心翼翼地看著李娟:“我能再蘸一點汁嗎?”
她小心翼翼的樣子太可憐了,李娟大方地說:“你再夾點肉吃吧。”
如果是以前,小金花多少得客氣客氣,這回,她連個“三請三讓”都沒有,直接“謝謝”,又夾了一筷子。
其他人看得都要從喉嚨裡伸出手來了,還有人毫不掩飾地咽了一口口水,好大一聲響。
“要不,你們也嘗嘗?”李娟吃軟不吃硬,麵對這一雙雙渴望的眼神,她真拒絕不了。
“那就不客氣了!”
有個講究人轉身回自己的工位上拿筷子,再轉回來,本來還有小半盒的肉,現在隻剩下汁了。
工友們有的還在嚼,有的已經在舔手指,還有人在抿嘴唇……
她大聲抱怨:“你們也太快了!也不給我留一點。”
工友們隻顧著嘿嘿笑,沒有人反思自己對同事不夠友愛。
離規定的上班時間還有五分鐘,她一怒之下,拿起小包包,跟小金花說:“我跟你合買,走吧。”
小金花連手都來不及洗,兩人便風風火火跑出去。
此時,王雪嬌的攤已經排了二十多個人,都是買炒飯的學生,小金花默默跟著排在後麵。
好不容易排到了,小金花和同事剛把錢遞給王雪嬌,忽然,身邊傳來一聲大叫:“紅袖章來了!”
周圍所有擺攤的小販飛快收攤,一瞬間如風流雲散。
王雪嬌也跳上三輪車,站起來踩,硬是把三輪車踩出了f1的氣勢。
隻剩下後麵那十幾個排隊的人,一臉懵逼地站在原地。
小金花愣了三秒,叫起來:“我的肉!!!”
彆的攤販是每天都來的,她都知道,他們肯定會回來。
但是這攤子,今天第一天擺,也不知道以後會不會再來。
十五塊啊,對於小金花來說,是一筆足夠過一個月的巨款了。
她心疼的要命,不斷反思自己果然不配過好日子,不應該隻顧著自己而不想家裡,這不,想多吃幾口肉,就被老天爺懲罰。
再難受也沒用,她不知道王雪嬌住哪兒,就算知道,人家白得了一筆錢,哪還能認賬。
眼看著上班時間要到了,小金花沮喪地回去上班,一整個上班時間都在後悔痛苦。
王雪嬌其實沒騎遠,她跟著其他攤販“逃躥”到了一個巷子裡,其實紅袖章也就是例行來巡一巡,達到震懾效果就行了,並不會像追逃犯那樣窮追不舍。
等了大概二十多分鐘,攤販們又回到原來的位置,主打一個“敵進我退,敵退我進”。
此時原來的食客們早已散去,來的是另一撥人。
王雪嬌張望了一圈,沒有看到小金花和她的同事,心想這麼大一筆巨款,她們肯定會回來找的,便沒放在心上,繼續安心做自己的生意。
剛才她已經數了,午餐時間,她賺到了八百三十塊!
鄭月珍一個月工資才五百!
局裡隻要求完成任務,不要求他們報營業流水。
辦案經費就這麼多,絕大多數時候都不夠用,有時候有走不了賬的意外支出,還得辦案人員自己倒貼。
局裡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在辦案時候,從合法途徑賺到的錢,大家就自己揣著。
晚上有冷空氣南下,大風降溫,錢剛提前一小時就來接班,讓王雪嬌回家,王雪嬌還不好意思早退:“萬一有人來查崗,我這算怎麼回事。”
錢剛一臉混不吝的樣子:“就你這衣服,彆給凍死了,明天早點來接我的班。”
王雪嬌聽說錢剛沒成年的時候是個小混混,後來被一個好警察感化了,高中畢業就去當兵,服役期間業務能力超強,轉業後就當了警察。
雖然當了警察,不過還是改不了這死出樣,乾的是好事,嘴上沒好話。
王雪嬌拎起飯盒,對著錢剛一晃:“那你看著攤子,我先去還債。”
“金花,門口有人找。”工友大叫。
蔫頭搭腦的小金花看見拎著兩個飯盒的王雪嬌站在門口,瞬間睜大眼睛:“你怎麼知道我在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