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以尋常人的眼光來看,裴時矜本不算是什麼好人。
兩年多前,永禧十四年的賞春宴,寧皇後命人清掃了整座浮霽山,而後廣邀京中年輕的世家子弟與貴女賞春遊玩,裴時矜當年不過一介布衣寒士,自是沒資格去的。
可他求了宮裡那位提督太監曹元淳,將他以馬廄小廝的身份安排了隨行。
無人會在意這等卑微到泥地裡的身份,他當時原是想趁著這個機會接近傅家的嫡子傅鈞,卻不妨在馬廄裡聽到了一場密謀。
他沒看到傅鈞,卻見到了傅家據說最受寵的幺女傅瑤。
少女十四五歲爛漫的年紀,嬌蠻的小臉上卻滿是怨毒,頤指氣使地命令自己的婢女在謝家嫡女謝韞的馬駒上做手腳,要讓她當眾出醜,最好跌個粉身碎骨。
裴時矜當時隱在一旁漠不關心地聽著,而後便想到這或許是老天在助他。
他想對付傅家,是誰都好,並不是非傅鈞不可,若傅家小女傅瑤在皇後辦的賞春宴鬨出了人命,傅家隻會更難堪。
屆時謝家就會和傅家徹底對上,他亦有法子讓曹元淳推波助瀾一把,讓傅家名聲大跌。
因此,對於這場密謀的中心,那個名叫謝韞女子的死活,他當時一點兒也不關心,甚至隱隱盼著事情鬨大才好。
後來……
趙元良有句話說得很對,裴時矜原不是個會憐香惜玉的人。
可謝韞瞧著纖弱嬌楚的身子骨,分明在馬背上都那般狼狽不堪了,卻還是咬著牙不肯服輸。
那年三月尚有些春寒料峭,林中驚鳥疾飛,馬背上女子攥緊韁繩的指節泛紅,她故作鎮定地與馬廝鬥了許久,到了最後一刻,鮮亮的春衫仍舊如墜落山穀的一隻斷翼鳥兒。
裴時矜便想起了自己七歲時,從那場大火中死裡逃生的情形。
他憑借著求生和複仇的意誌拚命活了下來,哪怕是苟延殘喘,因此他見不得這種和命運頑強鬥爭仍舊落敗的可憐人,更何況本就是個無辜的女子。
他違背了自己最初的想法,救下了謝韞,甚至將她送回了丞相府。
也是她自己命大,他找到她的時候,她隻是暈了過去,並無性命之虞。
如果這也算不一樣的話,那蕭顏方才的話倒也沒說錯。
他這般沉默著的模樣,落到了蕭翎和蕭顏兩人的眼裡,便是坐實了猜測。
兩人對視了一眼,蕭顏望著燭火下男人深邃的眉目,身側的手心蜷了蜷,又打破寂靜道:“大人可是隻是看上了她的容貌?若隻是如此,千金閣多的是美貌女子,大人有重務在身,絕不可為了此女……”
後頭的話還沒說完,裴時矜乜眼看了她一眼,瞬時噤聲。
容貌嗎?謝韞的確顏色動人。
可也遠遠沒到讓他失了心魂的地步。
兩人無非就是這兩次來往,因此他隻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蕭顏,你想多了,也僭越了。”
蕭顏跪地,麵帶愧色,“是屬下僭越,請大人責罰。”
蕭翎在一側見狀,將要開口為自家阿姐求情,外頭便有人匆匆來報,讓裴時矜此時進宮一趟。
裴時矜那雙淡漠的鳳眼漸漸聚神,起身邊往外走邊道:“蕭翎陪我進宮。”
蕭翎應是,蕭顏低頭咬了咬唇,沒有多說什麼。
……
夜色中的皇宮更加巍峨肅穆,黃琉璃瓦也被潑灑上了一層薄霜,處處透著端華和森嚴。
裴時矜徑直入了皇極殿內側的書房,永禧帝正坐在案前捏著手中禦筆批閱奏章,一見他來便擱下了筆,笑道:“愛卿來得比朕想得還要快。”
殿內的羊角琉璃宮燈散著淡淡光華,裴時矜瞥見曹元淳亦垂手虛目站在永禧帝身側,忙斂了神色撩袍屈身行禮。
永禧帝於案後笑吟吟地做了個虛扶的姿勢,“愛卿快起來,今日發生的事朕都聽曹公公說了,便想著再來問問愛卿下一步的打算。”
大齊開國數百年,如今的永禧帝不過才二十七歲正值青年,生得俊眉修目,一雙多情的桃花眼總是透著溫和,十分得百姓愛戴。
可是如今是永禧十六年,那便說明這位少帝當年登基時,也不過十一歲的年紀。
將將脫離黃口小兒之年。
當年的朝堂波譎雲詭,諸多闕疑,少帝卻循規蹈矩,持政勤勉,禦書房常常深夜秉燈不眠,又提拔世家中人,漸漸才站穩了腳跟。
可即便是這樣,他手中堪用的人卻很少,裴時矜便是其中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