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0 惡水(二)(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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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三十二年,塞外,保安州。
遠處一片廣大的荒原延伸至天邊,地麵上覆蓋著一層塵土,顯得十分乾燥。
草很少,且顏色枯黃,隨風搖擺,但聽不到任何聲音。天空是灰色的,沒有雲,沒有太陽,隻有持續的陰暗。
偶爾,可以看到鳥飛過,叫聲在空曠中回蕩,使地方顯得更加寂靜。
山脈在遠處,輪廓在灰色的天際中模糊可見。河流乾涸,隻留下裂開的河床,顯示出時間的痕跡。
風偶爾會帶來沙塵,遮蓋視線,使周圍更顯荒涼。
這個地方沒有生命跡象,沒有色彩,隻有荒涼和寂靜,像是被時間遺忘。
“和如今的大明多像啊!”
“毫無生機,搖搖欲墜,蒼涼悲憫!”
沈煉深歎一口氣,把目光收了回來。
這是他被貶到保安州的第二個年頭。
自從得罪了嚴嵩父子後,他一貶再貶,儘管身為陸炳手下的錦衣衛,也沒能保全自身和家人。
沒辦法,陸炳是皇帝心腹,嚴嵩父子也是。
甚至…對如今搖搖欲墜的大明來說,皇帝心中嚴嵩父子比陸炳更重。
“純甫,徐渭曾說你是"君生以奇驚一世",當初我招你進錦衣衛也是因為一個奇字。”陸炳曾對他說,“但…大明積病已久,非一人之責,也非一人之力能所扭轉也!”
“切莫引來殺身之禍啊!”
想到這裡,沈煉滿臉惆悵的搖了搖頭。
嬴耀站在沈煉身旁,看到了他的表情。
“先生,你後悔來到這裡了嗎?”
嬴耀是沈煉眾多學生裡最好學的,也是性格和自己最像的。
沈煉被貶為民後沒了俸祿,自然要找個活法。
他選擇教書育人,手下學生眾多。
畢竟是科甲出身,堂堂進士,教孩子讀書是沒問題的。
但塞外苦寒之地,富貴人家都有專門的師傅。
所以來沈煉這裡學習的多是貧民之後。
幸運的是,老百姓是善良的,體恤的,常常力所能及的幫助沈煉一家,所以日子雖然清貧,但也過得去。
嬴耀知道先生之前是朝廷命官,因為惹怒了當權者,被貶至此。
因此看到先生苦愁之容,常會覺得他是後悔了。
“傻孩子!”沈煉摸摸他的頭,“男子漢大丈夫,敢作敢當,怎麼會後悔?”
“那你為什麼一臉不開心?”
“我愁的是家國天下啊!”
“現在的大明還不好嗎?”嬴耀還是個孩子,不懂天下大事。
“不好!遠遠不夠好!”沈煉道,“對百姓,對朝廷,都不夠好!”
“那對誰好?”
沈煉無聲一笑,轉過身去。
“對那些有好處的人的人好唄!”
嬴耀當初沒聽懂這句,但他知道,後來會懂得。
可後來當他懂的時候,卻隻有麻木和無動於衷,遠沒有純甫先生這樣憂國憂民。
沈煉在一次酒會上,被陸炳推薦給嚴世蕃。
權傾朝野的小閣老,眼裡自然不會容一個七品錦衣衛。
但他沒想到的是,這個小小的皇家鷹犬竟然敢對自己不敬。
當包括陸炳在內的所有人都在給嚴世蕃敬酒祝福時,隻有沈煉麵無表情的站在那。
還質問自己,在外傳的嚴家貪墨戶部存銀的事是否為真。
當天晚上回家時,嚴世蕃在一張紙上記下了沈煉這個名字。
然後…便是鋪天蓋地的攻擊和汙蔑。
要不是有陸炳一保再保,沈煉早就墳頭長滿草了。
後來,庚戌之變,俺答侵犯,嚴嵩父子蒙蔽皇帝,虛報戰況。
等蒙古大軍兵臨城下時,才揭穿了他們的謊言。
皇帝詢問對策,嚴嵩和徐階都主張和。
當然也有一些人主張打。
其中讓嘉靖帝印象最深刻的是兩人。
一是趙貞吉,剛直不阿,當眾罵嚴嵩是權門犬,是個可以利用的好棋子。
嘉靖對他談不上喜歡,但也不討厭。
二是七品錦衣衛小官沈煉。
絲毫不顧全大局,又難以為我所用,嘉靖討厭他。
嘉靖三十年,沈煉又上奏彈劾嚴嵩父子,徹底惹怒了嘉靖帝。
結局就是打三十大板,貶官為民,貶去塞外。
即便在苦寒之地,沈煉依然關心家國大事,剛正勇猛,竭儘所能為民做事。
但他在保安,還是管不住嘴常常批評嚴嵩父子當政。
最終嚴世蕃忍無可忍,安排宣府總督楊順汙蔑沈煉,還逼迫白蓮教徒指認沈煉是同夥。
最終,嘉靖三十六年,宣府鬨市,沈煉被斬首,全家流放。
這一年,裕王朱舜齋正被戶部小官為難,拿不到全額俸祿。
張叔大在翰林院修撰《大明會典》。
戚元敬在山東任都指揮僉事。
而在福建,一個叫海汝賢的教諭,正筆直的站在知縣麵前不肯下跪…
~~
沈七看著快瘋了的楊傑,內心流過一股熱流。
那是複仇的快感。
當年純甫先生在保安培育了很多學生。
其中有十人,親眼目睹了他被斬首的場景。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些孩子早就把純甫先生當做了父親一般的男人。
那一天,那一具無首屍體,正是這十個孩子收拾完好。
後來,孩子們長大了,本來他們的先生把他們教的很好,鄉親們紛紛稱他們有狀元之才。
對人煙稀稀,貧瘠苦寒的塞外之地,他們是家鄉振興的希望。
但…
孩子們不約而同的追隨起了先生的步伐,都加入了錦衣衛。
追隨先生的不隻是他們的事業,還有他們的姓。
孩子們紛紛改姓沈,以進入師門的順序為名。
沈伯,沈仲,沈叔,沈季…
沈七,沈捌,沈玖,沈拾。
以其中官職最大的沈七為首。
他們分布在各地錦衣衛中,都身居高位,潛伏多年,隻為為師報仇。
是,嚴嵩父子死了。
純甫先生被心底正名了,追封了,立傳了。
但那有什麼用?
人都死了後改名有什麼用?
於是孩子們開始瘋狂追殺那些人。
那些,害死純甫先生之人的後人們。
孩子們不解,不奮。
為什麼?
為什麼先生妻離子散,後人流浪。
而那些人,那些人自己死了一了百了,後人子孫卻還好好的活著?
所以,他們開始複仇。
直接害死先生的楊順的後人,他們留到了最後。
而他有一個兒子,叫楊文略。
他們找到了她,收養了她。
培養了她。
然後,讓她和他相遇…
最後,讓他殺了她。
這是最惡毒的複仇,也是最叛逆的背叛。
先生在地底下,肯定不認同他們的做法。
但孩子們不在乎。
他們隻想那些人死的更慘烈一些。
哪有什麼曆經二十年的複仇故事,隻不過是…
當初,親眼目睹先生人頭落地而無助哭喊的孩子們,長大了而已…

楊傑還在嘔吐,臉色白的跟死人一樣。
沈七,或者說叫嬴耀,站起身,準備離開。
“哦,忘了告訴你。”
“她死的時候…已經有一個月身孕了。”
“是你的。”
沈七走出門外,這裡是一個湖邊的小屋,周邊皆是密林,很難被人察覺。
門前,九個男人靜靜的看著沈七。
“啊啊啊啊啊!”
片刻後,屋內傳來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男人們臉上,卻是欣慰的笑容。
“最後一個也完事了。”中間的男人遞給他一片火腿肉,沈七接過來才發現,每人手裡都有一片。
“我們也該去自首了。”沈七吃著臘肉。
九個男人也吃進去,點了點頭,默契的轉過身,開始離開。
沈七嚼著火腿肉,前所未有的開心。
“真鹹啊!”
“是啊!”另一個男人說,“但這是…先生生前最想吃,而吃不到的東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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