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詭異的死寂。
開口的年輕人也麵帶權衡。
崔恩侯眼神純粹求知,仿若無辜嬰兒初窺世界,帶著好奇與渴求。任誰看了,都會不由自主心軟幾分。
更彆提崔恩侯雖然流連花叢略微有些風流,但其到底也謹守本分未仗勢欺人,比借著祖宗蔭庇當官卻魚肉鄉裡的敗類要坦誠純粹。
回想著自家閣老祖父的點評,年輕人蘇瑾毅最終一彎腰,開口打破寂靜:“回榮公,小子蘇瑾毅無禮,敢問您去過國慶寺上香嗎?”
崔恩侯不解:“去過。”
“國慶寺大概四五月去,山腳連片的油菜花。”蘇瑾毅訴說自己敢篤定是油菜花的緣由,“我去歲也不認識,恰逢大哥下場科考,祖母為他去上香禮佛,也順帶讓我們出去玩,因此幸運遇見盛開的油菜花海,那場景蔚為壯觀!”
帶著回憶,蘇瑾毅話語都愉悅的幾分:“後大哥命我們踏青以風景為題,期間提及了黃花如散金一句。詞句來自《陳吉老縣丞同知命弟遊青原謁思禪師予以簿領》。原詩提及的春日之詞有……”
崔恩侯茫然眨眨眼,放下崔琇,揮手打斷蘇瑾毅的話:“等等,你提的這詩詞名字太長了。不是縣試考考李白杜甫就差不多嗎?這種不經典的,也要考?”
崔琇本尷尬的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但萬萬沒想到親大伯還能再茫然無辜的問話,音調還鏗鏘有力著,當即表情都有些維持不住四歲幼崽的無辜。
因為……因為這詩不算偏。上輩子但凡兩代科舉出仕的家庭都能手握《千家詩》!簡言之,這是科考啟蒙必備的知識儲備。
且這輩子從看起來就書香世家的年輕子弟中聽到一模一樣的出處,他結合筆墨紙硯的品相名稱,便能揣測出來這個書中世界隻有本朝不一樣,其他朝代文化都是同宗同源,屬華夏神州。
所以……
崔琇止住自己此刻的尷尬,逼著自己去想象如何不著痕跡的弄出一本崔家《千家詩》。
另一邊,先前口齒伶俐解釋的清清楚楚的蘇瑾毅這會話語一滯,不知該怎麼回答。
這詩也不算偏,編入《千家詩》。像他們這樣的書香世家子弟幼年啟蒙的時候都會學。反正學會後,像他去踏青遊玩,兄長亦或是長輩就會隨口提及一句,加深他們的印象,讓他們潛移默化,耳濡目染就懂詩詞大義。
可他雖然才十歲,但也稍微懂點門第一詞。
像崔家這種泥腿子……不,武勳起身的,才發家迄今三代的,應該不知道世家內部大儒會探討編纂相關文冊,方便族內子弟學習。
他也不能當眾訴說自己得知詩文的來源。
但……但崔恩侯又到底是國公爺,且還透著些真誠啊。
掃過欲言又止的小年輕,崔恩侯明白對方肯定有什麼家傳淵源,不好當眾回答。於是他乾脆雙手叉腰,自顧擺國公的譜:“懂了,要考是不是?你,還有你們這些小年輕也彆看了——”
崔恩侯不遠不近駐足的年輕人,對跟他兒子一樣大的苗苗們還是頗為和善,朗聲道:“回去讀書,回去告訴你們老子,我崔恩侯明年還考!”
“我就看明年考題我會不會!”
“反正我一年年考,總考得到我會的那一年!”
此言不亞於驚雷,震的所有考生直接光明正大,直勾勾的看向崔恩侯。
還考?
他們……他們也不是傻的,這回參考家中長輩都各有心思,打算觀察觀察。甚至有些家中嫡長好苗子們都沒有下場。
要是讓崔恩侯真一年年考的話,那……那可得讓長輩們腦仁疼啊。
眼角餘光飛快掃過小年輕的神色,崔恩侯撩胳膊,氣勢洶洶著:“不爭饅頭我爭口氣,要是十年後我考不上,我按律名正言順蔭庇為官,堂堂超品爵爺就當區區七品官,當大興縣縣令!”
“從此後本國公來出題!”
崔琇駭然抬眸看向貢院匾額下,似乎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帶著赫赫威風的大伯,緩緩抬手捂住自己尖叫的嘴巴。
十……十一歲的崔琇先前見的世麵還是少了。
少了!
蘇瑾毅目瞪口呆。
還……還能這樣?!
要不保守起見,建議自家爹娘再生一個弟弟,或許趕得上大興縣縣試“開閘泄洪”的好年代?
就在蘇瑾毅竭力浮想聯翩時候,就發現自己身側的文兄拽著他離開,還拚命給他使眼色。
“怎麼了?”
蘇瑾毅口中的文兄拽著蘇瑾毅疾走,邊低聲:“沒看見其他人都被震撼跑了?瑾毅,咱們也趕緊走為妙。”
崔恩侯不就是仗著祖輩蔭庇耀武揚威?可明德帝都能下狠心收拾鍛煉皇子,難道還收拾不了崔恩侯?
隻不過養著當恩寵的吉祥物罷了。
等崔恩侯一次次消耗恩情後,恐怕就是崔家滅門之時。
崔恩侯瞧著所有小年輕像極詩文寫的那樣“做鳥獸散,萬跡人蹤滅”的一幕,眼裡帶著些受傷,拍拍崔琇的腦袋朝貢院對麵的待考棚走去,“走,就咱們兩等人,還顯得清淨!”
因有考生出來後等待同伴,所以大興縣也頗為熨帖,搭建考棚。免得偶爾出現雨雪天氣,讓人受凍。
敏感分辨出崔恩侯話語中的一絲委屈,崔琇緩緩籲出一口氣,邁著小腿跟上崔恩侯的步伐,去握著崔恩侯的手,佯裝出惶恐的模樣:“大……大伯,您喜歡那個回答問題的年輕人,不喜歡我嗎?”
“有我在,也會很熱鬨的,我會乾可多可多事情了,還會模仿說書人給您講故事!”
感受著指尖傳遞來的溫熱氣息,崔恩侯垂首看看滿臉寫滿害怕緊張的崽,猝不及防想起俞嬤嬤彙報過的二房糟心事:
崔千霆繼室王氏是因為愛慕崔千霆甘願當個有名無實的夫人,負責掌中饋,再說直白點就是女管家。可沒想到王氏的奶嬤嬤心疼自家姐兒,琢磨著對付崔琇這個庶子。仗著他這個國公爺帶全家主子去避暑山莊,暗戳戳的撤掉崔琇房裡的冰塊,讓崔琇又悶又熱又進水中涼快,引發驚厥高燒。
若非俞嬤嬤閒得無聊去二房院落看看守孝不能外出的小主子,沒準崔琇就死了。
這事被查出來後,崔千霆都沒讓王氏回府一趟,直接讓人帶著所有陪房去崔家彆院。
想著因這事崔千霆拚了命的琢磨崔瑚娶妻(畢竟國公府的中饋,也不是要分家的二房夫人能夠掌控的。掌著掌著某些人還心野了。)崔恩侯就腦仁疼得厲害。
其實弟妹王氏也還行,辦事灑脫利落。即便商戶出身,但迎來送往,跟老親故舊交往也禮節到位,不卑不亢,落落大方。甚至還幫他擋了不少無恥破落戶像送女給國公爺的心思。
對他這個國公爺來說,還挺好用。
可惜……
崔恩侯望著崔琇雙眸溢出的畏懼討好之情,眼裡飛快閃過一抹不喜。
他崔恩侯養崽,哪怕死仇敵崔千霆的孩子崔琮崔玥,也都養得自信滿滿,神采飛揚,敢落實大仗則跑,十分有主見。
哪怕崔琇一個庶子,他也沒想著要人畏畏縮縮,一副小家子氣。
不帶人出去玩,的確是因為要守孝啊!
否則被逼去蹭明德帝的好處,他肯定一個不落的全部帶上。
腹誹著,崔恩侯彎腰抱起崔琇,還捏了捏人肉臉蛋:“大伯當然喜歡琇哥兒了。琇哥兒那麼可愛,比你爹好玩多了。”
“所以你得記住,大伯喜歡你跟你有沒有能力,會不會倒背如流沒關係。大伯就喜歡小孩子,喜歡崔家一群小孩子。”
崔琇萬萬沒想到會從崔恩侯嘴裡說出這麼……這麼令人熱血沸騰的話語。不用崔琇表現好就可以獲得長輩的喜歡。
“你是崔家子弟,崔家的兒郎,就得底氣十足知道嗎?想想啊多少人做夢想投胎還換不來你這樣的好運呢。”崔恩侯說的傲然,而後到考棚下看看桌椅板凳,挑了個稍微乾淨的坐下。
順帶把崔琇一放。
崔琇感受著板凳的支撐他的力量,但此時此刻視線還是克製不住的停留在崔恩侯身上。
就見人眉飛色舞著:“你就是太文靜了。到時候帶你去跟其他小朋友打架,性子就野了。說起來你可彆學剛才那個文縐縐的小年輕,出去玩還吟詩作對。你伯父我去國清寺從來是把菩薩當山爬著玩,去放生池釣魚,拿香火當炭火烤烏龜。”
崔琇感受著自己內心奔湧的熱血,大著膽子問出聲,但問的小心翼翼:“大伯,您……您這樣沒有被寺廟裡的和尚趕出來嗎?”
“國慶寺是皇家寺廟,哪個老禿驢有膽子趕我?”崔恩侯嘚瑟一挑眉:“去,拿杯薑茶過來。咱邊喝邊跟你說,你大伯我啊,小時候那叫一個活潑開朗,人見人愛。”
崔琇不敢去想就人這德行怎麼人見人愛,緩緩的爬下凳子。
朝打薑湯的衙役走去,他帶著些恭敬:“叔叔,麻煩您給我兩碗薑湯,謝謝。”
天氣寒冷,考棚內還有送湯。這一點可真好!
衙役瞧著還沒湯桶高的崔琇,又看看不遠處巋然不動,神色自然,絲毫沒覺得讓一個四歲孩子打湯有問題的國公爺,隻能垂首打了兩碗薑湯,自己端過去:“國公爺,還恕卑職倏忽。”
崔恩侯順手一摸,發現自己並沒可打賞的,當即嗯了一聲:“還算有眼色,明日來榮府領賞銀百兩,算琇哥兒賞你辛苦一趟。”
“多謝榮公。”知道崔恩侯出了名的錢多,衙役笑得真摯了些,彎腰感謝。
“感謝琇二爺吧。”崔恩侯說完,目光幽幽的盯著衙役。
衙役迎著難得犀利的眼神,雖然不解但也朝崔琇鞠躬。
正琢磨爬上凳子的崔琇一驚:“大……大伯,這……”
“他幫你,你賞他銀子。”崔恩侯掃過有些手無足措的崔琇,眉頭緊擰,教育道:“咱崔家子弟,有賞有罰,恩怨分明。懂嗎?”
“拿出自己的小主子氣場來。太軟綿了,以後管不住仆從,讓刁奴欺主怎麼辦?”
聽的這話,崔琇後知後覺明白過來崔恩侯是在教他待人接物。雖……雖然崔恩侯言行舉止間帶著高高在上的國公傲慢,可這一刻崔琇隻自己被風沙眯了眼,有些想哭。
原來崔琇也可以……也可以在日常生活中被長輩指點。
不用在學堂拚命表現自己才有可能獲得一句讚許。
不用想著竭力名列前茅,不用想著考第一去獲得長輩賞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