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琇一怔,昂頭帶著好奇打量眼剛點名道姓超品國公的“衙役”。對方國字臉,濃眉大眼,雙眸炯炯,甚至還帶著恨鐵不成鋼的慍怒,有著顯而易見的陽剛威武氣息。更彆提身穿皇家錦衣衛的飛魚服,平添了幾分矜貴氣。
應是皇室宗親。
崔琇想著與眾不同的監考製度——皇室宗親代天子監察科考,暗暗思忖著。
但自己的思緒很快就被驟然打斷了,因為他身後的大伯言簡意賅回應對方的話,道:“吹風受凍,總比一刀剁了成太監強吧?”
崔琇下意識的捂住了自己的兄弟。
偏生他大伯還指著道:“瞅見了沒有?我崔家兒郎都敢慷慨赴死,還怕區區風霜?福王世子爺,你金尊玉貴的,無所謂,但彆壞了流程規矩,省得禦史大夫又上奏!到時候我崔家被抄,誰能站在大殿上義正言辭,為我崔家說話?!”
崔琇聽得話語中帶著些哀泣,昂頭看看崔恩侯。
就見自家大伯笑得滲人,眼裡還帶著顯而易見的鄙夷。而先前言之鑿鑿的福王世子爺此刻麵色青一陣紫一陣的,有些難堪。
周遭的氛圍似乎都因此帶著些死寂。
其他等候的考生表情各異,若有深思,一點都不像其他純粹的學童。
崔琇觀察著,垂首遮掩住雙眸燃燒的一絲熱血:這輩子既承了崔家的情,那崔家的恩恩怨怨他自然也要擔責。
反正最壞的打算都已經全家在準備了!
因此也沒什麼好怕的。
感慨著,崔琇昂首挺胸,竭力讓自己說得字正腔圓:“請您檢查,不要耽擱了進度。我已經學過穿衣服的。”
他們五個人,他排第一個,也是害怕有人開口嫌棄崔琇穿衣服慢慢吞吞。
崔恩侯瞧著頗為積極想要進考場的崔琇,嘴角勾了勾,也跟著催促了一聲。
反正所有的偏愛所有的恩寵隨著武帝爺駕崩,也就一切不存在了。在新皇手底下討生活,各有各的不容易唄。他竭力理解曾經的心目中的第二好哥哥,但也求這所謂的哥哥彆再當眾一副為你好的模樣,擋著崔家的青雲路!
福王世子爺視線緩緩從崔恩侯身上移向崔琇,迎著人肅穆的麵容,小小年紀似端得成熟穩重,仿若訴說崔家後繼有人。
見狀,福王世子爺眼眸沉了沉。一抬手,示意侍衛按著流程搜身:除卻頭發、衣服、褲子、鞋子、襪子外,還得看看身體皮膚。檢查耳鼻,確定是否有夾帶小抄的可能性。
這一套流程光天化日之下,捫心而論也有許多人無法忍受。
福王世子爺想著,垂首掃了掃頗為坦然的崔琇。
崔琇對此製度頗為從容淡然,畢竟上輩子的參考製度更為嚴苛,還得當眾檢查□□呢,免得有人借此作弊夾帶。
哪像現在啊,檢查還算膚淺,自停留在表麵。
對比著,崔琇雙手麻利的捋平直內衫,係好衣帶,套上保暖的小馬褂。眼瞧著崔恩侯“咣當”一聲放下考籃,趕忙拎著鞋襪退到一邊。
力求給不成器的大伯爭取點穿衣時間。
崔恩侯看著嫻熟無比自己穿衣服的崔琇,搖搖頭——這果然崔千霆的崽,一點都不曉得變通,不懂仗著自己年紀小讓侍衛伺候穿衣!
唏噓著,崔恩侯感受著背後無數雙眼睛的審視,從容不迫的張開雙臂。
當眾裸露,他又什麼好羞澀的?
想當年皇帝叔叔賜湯浴,他光、著、身,還得哼唧哼唧給各大閣老將軍搓背呢。
被打趣小兄弟不錯~
被家長叮囑暗暗觀察超品國公爺的各家子弟們神色變化來回,最後齊齊化作一聲歎息。
祖父啊親爹啊大伯二叔三舅舅啊啊啊,你們想想啊,一個左擁右抱的紈絝又豈會覺得檢查身體是冒犯,當眾鬨事啊?
他隻會當眾炫耀!
炫耀啊!
福王世子爺瞧著還敢側身麵向學童展示的身軀的崔恩侯,直接抬手拉起崔恩侯的衣褲,扣好腰帶。
這一係列動作快的,崔琇直接傻了眼。
因為世子爺甚至手腳麻利的,給披頭散發的崔恩侯紮了個高馬尾!
而他呢!
還慶幸自己頭發少,可以紮個衝天小啾啾。
為頭發這一關,他也練習好幾天了。
崔琇抬手摸摸自己似乎還有幾縷沒卷進發帶的小啾啾,有瞬間眼裡寫滿了震驚:竟然還有皇室宗親,一個看起來就魁梧陽剛的大老爺們紮得一手好頭發哦。
要知道他這輩子頭發可烏黑柔順了。
他一個庶子都如此,崔恩侯這個家主秀發就更好了。
非巧手之輩,紮不了。
所以得學啊!
崔琇以後不想當太監,想一路考狀元的!
眼裡帶著篤定,崔琇捏緊了竹籃,看著施施然抱著暖爐的國公爺,默默等待崔瑚、崔琮以及高鳳的檢查。
檢查過後,便有門口的衙役高呼:“崔琇、崔恩侯、崔瑚、崔琮、高鳳五人結保,搜查無誤,請作保廩生!”
聞言,崔琇緩緩鬆口氣,昂首挺胸走第一個。
順著平直的通道走了二十來米,他便見左邊高台上端坐的廩生中有一胖乎乎的中年人站起來。
此人自然是他們的作保廩生裴禮,裴學敬裴夫子堂弟的長子。
簡言之,都是崔家門下。
原本崔家打算崔千霆自己作保的,但無奈崔千霆崔秀才郎自打棄考後,也沒怎麼去府衙點卯考核,喪失作保資格。
畢竟除卻今科成績名列一等的秀才可獲得官府廩米津貼,稱作廩生外,剩下的秀才要想獲得廩生資格,都得府衙認證小考。且還有名額規定府學四十人,州學三十人,縣學二十人。
因大周太、祖爺說了,朝廷糧食不養閒人。
想著,崔琇聽得一聲“廩生裴禮,保!”一句,微微鬆口氣。
唱保過後,算正式進入考場了。
下一關,考生便可抽座號了。
現場抽座號,也是大周太、祖爺增的科舉流程。
縣試開考之日,所有皇室宗親將會在太廟進行抽簽,由簽文決定去往相關轄區。
等所有考生座號登記完畢後,皇室宗親以及座號登記冊將會有天子親衛來恭迎回太廟祭奠。以此來保證科考的公平性。沒有一個人能夠知道座位號對應的考生是誰(因為縣試隻寫座位號,不寫考生名字。)
當然此流程隻在京城首善之都執行。
畢竟太、祖爺一聲令下,所有官宦子弟都指定考區了,武帝爺又完善了相關流程,確保公開以及酷法:若有作弊,作弊的宗親這一房逐出皇籍,殺無赦;其他人誅九族。
如此一來,官宦子弟他爹寧可蔭庇為官,都不敢動科舉的歪念頭。
此製度倒是極好!
崔琇暗暗感慨著,踮起腳尖從抽簽筒裡抽出自己的座位號,然後恭敬的雙手遞給登記的皇室宗親。
對方倒是挺年輕的,二十來歲的模樣,手捧著暖爐,一副嬌弱貴公子狀。仿若被拉過來做苦役一般,神情還有些懨懨的。
一言不發的拿起皇親的印鑒敲在竹簽上,又一言不發的在登記冊上登記。
崔琇掃了掃印鑒上的安郡王印三個字,心理有數,應該是明德帝的侄子。
拿穩竹簽也是兩日後開榜的憑證後,崔琇看著也頗為乾脆敲印登記,都不理會崔恩侯的安郡王,微微鬆口氣。
不是熟人就好,否則這個時候聊天,可真要被參一本了。
慶幸著,崔琇對著自家三人以及高鳳緩緩一鞠躬,表示自己找得到位置後,便提著竹籃,步伐穩定,目標明確的奔赴自己的座號了。
完全忽視了他身後崔家一行人以及其他考生眼裡的震撼——這崽子竟然不哭不鬨乖乖巧巧找座位,還一直自己拎著個竹籃?
崔瑚和崔琮互相對視一眼,皆從如此決然離開的背影中獲得力量,也無懼陰冷,忙不迭找座位。
按著甲乙丙丁天乾地支排序,每排五十人。按理來說應該很好找的。可偏偏今年應報考人數多,據聞有一千五百多人,又特設了兩廳堂為考舍。因此需得按著紙糊的燈籠所指方向,細細分辨,免得走錯考區了。
崔恩侯瞧著自家乖巧的三個崽,抱著暖爐,慢慢悠悠的打著哈欠,找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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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琇順著指引,找到甲排三十五座,拿出竹簽上的座位號核對一遍後,才露出個大大的笑臉。
無視左右考生落在自己身上的好奇目光,他從考籃裡拿出抹布踮起腳奮力將自己座位簡單擦拭收拾乾淨。
然後崔琇又拿出乾淨的手帕擦擦額頭的汗珠,觀察了一下左右,確定還有些考生未到考場,離考試開始時間還遠。
想了想,與其大眼瞪小眼的,還不如抓緊時間練習!
於是崔琇揉揉自己的小手,取下發帶。
回想著自己學到的束發知識,他用小木梳捋了又捋,還抬手摸了摸自己腦袋。
確定頭發光滑了,他轉動發帶一圈兩圈,用力係好,打結。
又重新紮了個小啾啾,崔琇抬手摸了摸。
確定沒有頭發散落在外,崔琇滿意的嘴角彎彎,才不急不緩的拿出暖爐,點燃銀霜炭。
在崔琇附近的考生們:“????”
這四歲小孩嗎?
竟然會自己束發點火?
莫不是富貴版的窮人孩子早當家?
不少人震撼著,但當時間流逝,一聲鑼響代表考試開始,便止住了自己偏飛浮想,專注答題。
崔琇看著副考官們,也就是皇子龍孫親力親為分發試卷,捫心而論覺得自己對大周朝頗有好感。
雖然他不理解公主為何下降當平妻,但縱觀縣考,皇子龍孫們都還頗為負責,認真執行太、祖誥命。
點評著,崔琇提筆在答卷上的紅線橫直格外填寫座號。
因現如今還未手腕有力量,即便用巧勁,亦也是做不到寫出漂亮的小字。所以崔琇握筆,便隻求自己的座號能夠寫得明明白白即刻。
一筆一劃,崔琇幾乎用儘自己吃、奶的勁頭,儘量寫的稍微小巧一些,不要超越紅線。
要知道超越了,就算違規卷了!
正竭力寫最後一個字,崔琇就感覺到自己身邊有一道巨大的陰影。但他此刻也沒功夫佯裝四歲小孩擺出好奇的模樣,依舊專心致誌跟最後一個字作鬥爭。
巡邏的謝中元:“…………”
謝中元看著映入眼簾的六個大字,眉頭緊擰。
這六個字,捫心而論隻有橫平豎直的框架雛形而已,算不得字。可偏偏寫字的是四歲的孩童,確切說三周歲兩個月,也就是38個月的孩童寫的,因此倒算有些亮眼了。
但問題就是孩子寫的,讓他抑製不住的心生惋惜。
雖崔恩侯下場舉世矚目,讓人忽略了這湊數的孩童。
可能夠自己穿衣拎籃,甚至還自己束發,擦桌子、點炭火……幾乎每一件事都不應是四歲的國公府子弟,金尊玉貴的公子爺乾的。
這一連串動作下來,就顯得崔琇有幾分……有幾分可憐了。
崔家若不是從小就開始鍛煉,崔琇會有今日的行雲流水?
不過帝王恩難測,今日考生也可憐。
他這個主考官也可憐啊。
謝中元唏噓著掃了眼衙役高舉的牌燈,又看看比他還可憐的崽。
渾然不知道有人替他可憐上了,崔琇寫完座號,當即帶著些虔誠,將自己手中的毛筆隔得遠遠的,免得等會看題目思考時一不留神毛筆對他下手!!!
至於身側還駐足的“陰影”,他完全不需要考慮——畢竟考場規矩,不許抬頭左顧右盼!
篤定著,崔琇雙手合十虔誠對著毛筆拜一拜,然後才看向衙役高舉的牌燈。
為防泄露消息,考題以舉牌巡遊的方式公布。
也就是縣試開始時,現場出題!
一共三道題目,考試範圍也基本限定了,與自己上輩子的規則一模一樣:試四書文二篇、五言六韻試帖詩一首。
不過——
崔琇瞪圓了眼睛,有些駭然。
就見牌燈上,端端正正寫著題:
一、養不教父之過
二、名正言順
三、黃花如散金
眨眨眼,崔琇都不知道身旁的主考官什麼時候離開的,愣愣的抬手默默自己腦袋。他記得自己聽縣試規則的時候沒聽錯啊,是從《四書》裡出題。
怎麼……怎麼第一題會出《三字經》啊?
不過這題耳熟能詳的,講的是當父親的應該以身作則言傳身教,才能教育好孩子。應當沒什麼心意,隻能在引經據典上下文章。
琢磨著,崔琇逼著自己注意力集中到第二題。
名正言順出自《論語》,是縣試考試範圍內。可這詞若結合時政,恐怕有些讓人深思啊。
畢竟先前榮國公府邸之事,便涉及了名正言順。且吧,再想想明德帝的登基那血雨腥風反轉又反轉的,也……也離不開名正言順這個詞。
這麼一聯想,連養不教父之過似乎都在說明德帝好霸氣下旨讓皇子戍邊。
所以……
隻能懷著敬畏之心,崔琇不能再以小三元為傲,要踏踏實實的。
自我反省著,崔琇謹慎的在腦子裡打了腹稿做了文章。
等文章完成後,崔琇揉揉自己餓的咕咕叫的肚子,拿起竹籃內的定勝雞蛋糕,慢慢悠悠的一口一口啃著。
等飽腹之後,他才想第三題。
說實在,這第三題到不用糾結,因為上輩子考過啦!
黃花如散金,指油菜花盛開連接一片,宛若散開的金子一樣黃燦燦的。
這題若不是家塾的夫子耳提麵命過,是重要考題,實乾派考官測試學童用的。他當年恐怕就會想到菊花了。
沒想到這個陷阱,現如今也碰見了。
就不知道兩位哥哥能不能答對,裴夫子和父親琢磨臨陳磨槍時好像並未提及過詩文……
想著,崔琇有瞬間如坐針氈。
逼著自己注意力集中,他拿起毛筆,按著親爹指示,開始在答卷上拍帝王馬屁,寫明德帝萬歲萬歲萬萬歲!
寫了三遍,太陽都高懸半空中了。
隻不過今日陽光並不足,甚至大多時候還躲在陰雲中,以致於到中午了還有些冷。若不是崔家炭火足夠多的,他現如今都不能用暖爐暖暖手。
聽得身側有考生凍得顫栗,崔琇握緊了自己的暖爐,偷偷瞄了眼麵色發白的考生。
其實光看樣子,都能觀察出來對方就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郎。
像崔琇的上輩子,隻知道好好讀書,晝夜不休,整個人都帶著病態的白皙,甚至眼圈還有些烏黑。
但……同情歸同情。
崔琇還是不會也不能把自己的暖爐遞過去。
強行逼著自己再一次集中到答卷上,崔琇默念了一遍四書,又回想了一遍《七星將》,期間又啃了啃紅糖饅頭。
等到了放頭排的時間:未時一刻。
用大伯的話來說就是世家子弟尤其是科舉世家營造的小天才重要時刻:不縣試頭牌離開,都不叫天才!
感慨著,崔琇按著約定,也抱起暖爐起身離場了。
剛到提前離場的等候區北門,崔琇就見混在一群小天才中格外亮眼的親大伯。大伯兩手空空,眉飛色舞的,仿若能拔頭籌!
有那麼一瞬間,崔琇想遠離自家大伯幾步。
但無奈考題都說了要名正言順的!
所以他還是邁腿靠近自家大伯,恭敬一彎腰。
崔恩侯頗為親昵的彎腰揉揉人歪歪的小啾啾。等把人頭發都揉散後,他瞧著氣鼓鼓的崔琇,才止住自己的動作,乾脆扛著崔琇往外走。
一走出貢院大門,就哈哈哈大笑。
崔琇被嚇得抱緊了崔恩侯脖頸,看著神色都有些張狂的伯父,止住回想範進中舉一詞,小心翼翼開口:“伯……伯父,您怎麼了?”
“考的我都會啊!”崔恩侯驕傲著:“我本來想交白卷的,但沒想到考題我都會啊!”
崔琇聞言敏感的發現小天才們腳步都放慢了一分,似乎挺好奇全都會的崔恩侯。當然作為前小三元,他也是挺好奇的,道:“伯父,我……我也會哦。第一道題目的字我都認得,第三道題目,那個黃花還有金子我都認得。”
出門的考生們:“…………”
嗯,考題都認得,也……也算小天才了哈。
“崔琇真棒,我跟你說第三題,”崔恩侯眉飛色舞:“這妥妥就是給大伯量身定製的。你想想啊,大伯參加多少螃蟹賞菊宴會了。其他詩不會做,寫菊花的那還不是信手捏來!”
崔琇:“…………”
崔琇:“…………”
崔琇:“…………”
崔琇眼角餘光掃掃不少駐足停留的考生們,乾脆低聲開口:“大……大伯,您有沒有覺得周圍人好像表情有些怪怪的。”
聞言,崔恩侯橫掃自己周邊的考生們,抬手一指:“怎麼?你們這些小年輕覺得我菊花都不會寫?”
“說。”
“彆讓爺擺國公威風。”
聽得最後四個字,有個年輕人上前一步,一鞠躬,眉眼間帶著篤定:“回榮公的話,這……這題我與文兄先前還有些爭議,我認為應當寫的是油菜花,而不是菊花。”
“油菜花是什麼?”崔恩侯一臉茫然的問。
崔琇:“…………”
大伯,您不用如此直白表現自己五穀不分四體不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