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波先走,燕燕和清瀾就留下來又陪了老太君一會兒再回去,聽孟姑子說了許多吉祥話,一會兒說清瀾有大福氣,隻是心太重了,難免自苦,過了今年就好了。一會兒說燕燕生得神氣,貴不可言,反正都是湊趣的話,誰也沒往心裡去。
回去的時候正是黃昏,因為最近府裡千頭萬緒,又是棣棠宴,又是訂婚宴,兩個夾在一起,沒有一點才乾的小姐還真應對不來。所以她索性沒有乘轎子,帶著燕燕慢慢走回去,一邊走一邊想事情。
燕燕仍然是老樣子,無憂無慮的,一會兒把老太君給她的小金羅漢拿出來玩,一會兒折一枝桃花問春鳴會不會結桃子,結了的話好不好吃。
但走了沒一會兒,她忽然問清瀾:“姐姐,為什麼阿措被二姐姐說了就不開心啊?”
“淩波說阿措?說什麼了?”清瀾其實也隱約猜到了。
“好像是說她不該跟魏禹山玩在一起,還瞞著二姐姐。”燕燕道:“二姐姐開了個玩笑,說阿措大了,阿措就不開心了。”
清瀾無奈地笑了。
“你呀。”她揉揉燕燕的頭,道:“阿措是閨閣女兒,確實不該和男孩子單獨見麵,但阿措臉皮薄,淩波也不該笑她,我回頭說說她就好了。”
她隻當是燕燕孩子氣的問話,卻聽見燕燕又道:“那二姐姐自己還單獨見男子呢,就在我們後街上。”
“見誰?戴大人嗎?”清瀾問道。
“不是,好像是個將軍,叫什麼裴照的,生得可好看了。二姐姐經常和她待在一起,還讓柳吉給他送東西呢。”燕燕一臉天真無邪:“二姐姐和他說了好久話,好像還哭了,小柳兒陪著她去的,小柳兒也哭了。”
清瀾頓時警覺起來。
“這是哪天的事?”
“就是前幾天。”燕燕回憶起來:“就是二姐姐訂婚那一天!”
葉家的棣棠宴,成了京中的一件盛事。
都說今年的花信宴是十年難得一遇,確實也是,短短一個春天,風起雲湧,光是從葉家訂親到棣棠宴這一段時間,就發生許多大事。
其中一件,便是陳家少爺陳耀卿的過世,但身為遺孀的盧文茵卻在喪禮上消失不見,京中傳言紛紛,有說是傷心過度,病倒在床的,有說是因為打擊太大,不能出來見人的,也有個傳言,說是因為犯下大錯,差點被宮中秘密賜死,但被平郡王府和中宮殿下力保下來,隻是受了些刑,送到陳家的莊子上幽禁了起來,明麵上隻說是在莊子裡養病。為什麼一個官員女眷會被宮中賜死,可能就跟韓家桃花宴上的那場意外有關,畢竟牽涉到了睿親王。
都是世家,吊喪是免不了。據說喪禮上陳大人頭發都白了大半,陳夫人更是哭得暈死過去,縱使陳耀卿闖禍無數,陳大人也曾一邊替他收拾殘局一邊大罵敗家子,但到底是白發人送黑發人。
另外一件事,是定遠侯府崔侯爺的受傷,許多人都疑心,為什麼英雄蓋世的崔侯爺會在韓家的宴席上受了傷,而且傷得不輕,驚動宮中,多日養病,好在並無留下什麼後遺症。
當然,那日宴席的後果還有一個,就是作為宴席主辦者的韓月綺受了大大的掛落。雖然是無妄之災,但到底她是女主人,春狩的事沈陳兩家都沒了份,竟然直接落到了何家的頭上,何夫人被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砸傻了,慌得不知如何是好,還好平郡王妃伸出援手,還透露出春狩接駕的資格議定時,平郡王爺也替何家美言了幾句,何夫人感激涕零,立刻投入平郡王妃麾下,連何清儀也被平郡王妃收為義女,兩家往來不絕。
韓月綺倒不覺得什麼,那樣凶險的狀況,能平安度過已是大幸。何況盧文茵徹底倒了台,了卻了她一樁大心事,失去春狩接駕的資格,隻能算一個小小遺憾罷了。
因為這緣故,二月十五日的棣棠宴就格外暗流洶湧起來。許多人都沉下心來,預備在這一天,看看京中接下來的形勢會如何變化。
葉家的崛起自然是沒得說的,本就和沈家交好,四年前花信宴上的葉韓盧三家,葉清瀾出乎所有人意料地落了榜,韓月綺奪得頭籌,卻在迎春宴上吃了大虧,盧文茵則是最讓人唏噓的,京中多少夫人,眼看著她起高樓,眼看著她一敗塗地,如今音訊杳無,生死不知。
可見夫人的權力場,並不比官場輕鬆。
如今葉淩波橫空出世,要做戴少夫人,自然是前途無量。戴玉權確實也把這當成了在京中亮相的第一戰,葉家本就家底豐厚,再加上戴家在江南百年的經營,葉家負責棣棠宴的女宴,戴家負責訂婚宴的男宴,實在把個宴席辦得如同烈火烹油,鮮花錦簇,比花信宴開宴以來的所有大宴都來得精彩。
因為梧桐院地方不夠,所以葉老太君授意,將正院讓出來接待貴客。葉家大開府門,從大門起,一直進六重門,全部紅緞鋪地,何等豪富,凡京中市麵所有,極儘奢侈,仆婦清一色錦緞衣衫,連給供丫鬟婆子們休息的小暖閣裡,擺的都是十六扇的玉石屏風。
席麵自不必說,京中花信宴隻辦兩席,但葉家卻連早上的早茶也一並預備,清一色的燕窩粥、魚膠羹待客,茶是明前,點心是葉家自己的如意坊,連洗手的盆裡泡的都是用來煮茶的玫瑰和杭菊。多少節儉的老夫人見了,都要歎一句“罪過可惜”。
但更多的是平日裡自己也奢侈慣了的夫人們,所以更知道葉家的家底豪富,連看燕燕和阿措的目光都不同了。
韓月綺因為是夫人,所以替葉清瀾外場待客,清瀾自在內場接待。正院擺席麵,開的是水陸八珍流水席,戲請的是宮裡供奉過的班子,在水榭對開兩台,一台熱鬨的天女散花給老夫人們,取的是吉祥的寓意。一台時新的南戲給夫人小姐們聽。
長公主也給足葉家麵子,午時開宴,巳時就駕臨。葉清瀾領著葉家女眷和韓月綺一起接駕,葉淩波因為是訂婚宴的主角,等於半個新娘子,照例是不出麵的,隻在暖閣梳妝。
長公主殿下施施然下輦,將手交給葉清瀾,算起來,這還是這對“君臣”第一次這樣接觸,可見淩波並未錯看她,世人總是攀高踩低,要不是今日訂婚宴,也不會有這樣的機會。
長公主入了席,清瀾親自奉了茶來,交由沈夫人奉給長公主殿下,明眼人都看得出,平郡王妃是宮中那位的人,如今長公主駕前奉茶都交給了沈夫人,可見離心。
但長公主殿下的主動示好還是讓人沒想到。
“葉家今日大喜,清瀾這茶也不錯。”長公主誇獎一句葉清瀾,眾人都以為她是給戴玉權麵子,誰知道她是為了引出接下來的話,隻見她道:“上次桃花宴,沈少夫人奉的茶也極好,到底沈夫人好福氣。”
沈夫人自然是笑著謝長公主誇獎,把韓月綺也叫上來說話,韓月綺見今日秦女官不在,就知道長公主的態度了。
原來上次的詰問也是考查,平郡王妃損失了一個打手,又換一個打手,長公主殿下終於也要坐不住了嗎?這次盧文茵都差點害到了睿親王身上,卻仍然留存一條性命,看來中宮也不是毫無力量,那長公主殿下如何還能安坐如山呢?
所以她隻管笑著奉承長公主殿下,等到飲完茶,長公主殿下看似順口問道:“聽說沈少夫人有個女兒,幾歲了?叫什麼名字。”
“回殿下的話,三歲了,沒有大名,小名叫作阿杏。”韓月綺到底太有進取心了點,忍不住加上一句,道:“是借著皇後娘娘的福氣起的名字,為的是好養活。”
長公主略挑了挑眉,問道:“是皇嫂起的?”
這話一出韓月綺就知道失言,皇後起的名字,長公主殿下怎麼好再改,不是當眾駁回皇後嗎?宮中的貴人再怎麼內鬥,當著眾人總是一派平和的。
好在還有沈夫人,病虎一般,不緊不慢地道:“回殿下的話,是月綺當初懷孕時年紀小,自己也不知道,在宮中陪皇後娘娘用膳,皇後娘娘順手給了她一隻杏子,回家就把出了孕脈,所以起個阿杏的名字,是借娘娘的福氣的意思,娘娘卻不知道呢。”
長公主笑了,道:“這倒也有趣,不如我也起一個,不知道你們要不要?”
韓月綺頓時心中大喜,沈夫人反而平靜,笑著道:“殿下說笑了,殿下賜什麼名,都是我們的福氣,哪有我們要不要的道理呢。月綺,還不謝恩。”
韓月綺立刻上去謝恩,坐實了這件事。長公主笑著讓她起來,道:“聽聞沈夫人教的女兒都好,沈少夫人的女兒,想必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我想著,鳳凰是個好意象,不如就叫沈鳳梧吧。”
那瞬間,哪怕是沈夫人眼中的神色也為之一動。
從來隻有宗室命婦能稱鳳,最差也是平郡王府這樣的郡王妃,長公主這一句話,隻怕是要給沈家一個大造化了。
韓月綺再老成,也不過二十四歲,這樣大的成功,也難免內心狂喜,本能地想找個人分享,但轉眼去看,卻不見葉清瀾了。
清瀾從來沉穩,這時候不會不見的,彆是碧微又乾什麼事了?這丫頭從淩波訂婚就有點怪怪的,不過也可以理解,最好的朋友忽然訂了婚,她心中也難免會空落落的。但花信宴已經過半,女孩子哪有不訂親的呢?
韓月綺盤算著,不由得閃過一念,看向沈夫人:聽長公主殿下的意思,彆是想要替霍英禎,定下沈碧微吧?
沈碧微這幾日確實是處處不對勁。雖然她答應了淩波不告訴清瀾,但淩波這事乾的,實在不符合她的道理,所以她這幾天唉聲歎氣,躲著清瀾走。
今日一大早她就來了,見淩波也早早起了,坐在暖閣中,由梳頭娘子伺候著梳頭發,衣架上還放著朱紅色的大衣裳,立刻又歎起氣來。
“你彆在這觸我黴頭。”淩波罵她:“你再歎氣也晚了,都到訂婚宴了,你還想乾什麼?”
梳頭娘子不明就裡,也笑:“是呀,沈小姐,這時候可不好歎氣的。二小姐嫁得如意郎君,你該替她開心才是啊……”
但不知道哪句話說錯,不止沈小姐,連鏡中的葉二小姐也垂下眼睛。
還好小柳兒端茶上來,也就錯開了。沈碧微有氣無處出,說了句“我去外麵走走”,隻聽見她在回廊上一路抽棣棠枝的聲音,實在讓人好氣又好笑。
暖閣裡一時間靜下來,淩波坐在鏡奩前,聽見外麵熱鬨的鑼鼓聲,是要開戲了吧,聽說今日貴客都來了,如同花信宴大宴一般,畢竟長公主殿下都駕到了,誰會不來呢。
這是她要的權勢,她要的財富,她要的榮耀。京中多少人都豔羨,那些曾經看不起她們的人,害過她們的人,也都暗自心驚,琢磨著要不要過來投誠。
她如願以償了。
但為什麼這樣意興闌珊呢。
楊娘子自去前麵招待,今日後麵伺候的是羅娘子,相比其他管家娘子,她總是心無城府的那個,偏又至情至性,喜怒哀樂,隨心而發,常常把在門房的自家老頭罵得跟腫頭鵝一樣,好的時候也是真好,羅二叔也沒什麼大格局,在外麵有人賞了好點心,也要收在懷裡帶回來給她吃。兩口子沒有兒女,就這樣相伴到今天。
諸事周全也是一生,至情至性也是一生。
不知道為什麼,想到裴照,淩波總覺得一生很短,像那天在桃花林中,被他抱著躲避馬蜂,明明是那樣危險的處境,卻總覺得無比心安。但有時候又覺得一生很長,像是黃昏時的暮色,什麼上麵都籠罩著一層,像永遠都到不了天黑,不知這一生要如何熬過去。
她向來好強,所以年少時總讀不懂李賀,隻有一句詩記得最清楚。
“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羅娘子總是快言快語,自己送了晚上的衣裳過來,看見架上的衣裳,還要點評兩句,道:“雖然重錦是好,但我覺得,二小姐還是更配妝花緞。”
小柳兒沒想到她會說出這句來,急得直朝她使眼色,淩波在鏡中看見,也並不覺得生氣,隻是有點好笑。
偏偏又是妝花緞。
偏偏她最配妝花緞。
好在她是葉淩波,她什麼時候都穩得住,尤其是在這時候,木已成舟。
清瀾當初為什麼那麼決絕退婚呢,甚至不親自去見他,隻讓韓姐姐傳話。因為見了他,就什麼都完了。
大戰前夕,立即退婚,也是為了讓自己無路可退,不留一絲回旋的餘地。她連以後的自己都不信,寧願自斷後路,也要照顧兩個妹妹。自己是她的妹妹,自然也要像她,拿出背水一戰的勇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