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和葉清瀾這一場事,韓月綺整個人都不太好了。但再心亂如麻,才乾仍然是在的。幫助著自己母親辦完了桃花宴,從宴席到戲班,從茶果到點心,樣樣周全,晚上送客也是她親自來,留著韓夫人跟幾個相熟的夫人在暖閣打牌。親自送的葉家姐妹,清瀾倒是沒怎麼,她沒有提前離去就是為了不讓人看出異樣來,她總歸是這樣,任何時候,都顧全大局。
所以韓月綺心中更加愧疚,有心要和清瀾道歉,又礙於人多,開不了口。偏偏淩波這家夥,心性比她還鋒利一點,乾下這樣狠的事,畢竟是一條人命,韓月綺心中都有些不安,她反而讚歎得很,上馬車時,韓月綺親自把暖爐遞給她,淩波接過,順手就握住了韓月綺的手。
“今日這台戲好,入冬來,從沒聽過這樣好的戲。”她隻彎著眼睛問韓月綺:“不知道是不是韓姐姐親自挑的本子?”
韓月綺無奈笑了,正要說話。隻聽見清瀾在馬車中冷聲道:“淩波,回來。”
淩波也是七竅玲瓏,立刻就覺察到了兩人之間的氛圍不似往日。
“這是怎麼了?”她甚至馬上猜出了大概,問韓月綺:“我姐姐又說教你了,是不是?”
韓月綺對這兩姐妹一點辦法沒有。偏偏這時候燕燕還嚷道:“什麼戲,我也要看!為什麼點戲不帶我看!韓姐姐吃獨食。”
她平時犯傻,都是笑聲一片,今日卻一點笑聲沒有,隻有清瀾淡淡道:“戲本子雖好,都是打打殺殺的玩意。挑戲是大人的事,小孩子還是不要沾才好。”
“但我們不是小孩子了啊。”燕燕還想爭,被淩波掐了一把,不再說話了。
韓月綺歎了口氣。
“明日事忙,好在後天桃花宴還有一天,我在彆苑設宴,當年我和清瀾小時候,就常常在那個溪穀裡玩。”她聲音裡帶著惆悵:“雖然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但清瀾還是會來的吧?”
“我們一定會去的。”淩波認真跟她保證。
淩波是真正的七竅玲瓏心,不僅猜出了自家姐姐和韓月綺之間起了爭吵,甚至連她們的分歧也猜了個大概。
陳家的事,多半是韓月綺的手筆了。雖然以韓姐姐的手腕,多半是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但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呢,隻要做過,就會留痕跡。況且後果還那樣慘烈。
清瀾讀的是聖賢書,自然迂腐,講的是道理,不是實際。韓姐姐自然也有脾氣了:成年人的世界,本就是生死搏殺,盧文茵先動韓月綺的內宅,就要承受好韓月綺報複回來的準備。彼此壞的都是對方安身立命的營生,自然是勝者為王。盧文茵下場淒慘,是她棋差一著,該有此報。
但清瀾其實也沒說錯,這是夫人的內宅手段,不是正經營生。不是她這樣的小姐該問的。
淩波自己做小姐日久,也常常覺得有所掣肘。雖有財富,也有家人,到底用得不順手。要換了彆的小姐,看見今日盧文茵的下場,也要覺得心驚肉跳的,畢竟這可是一條人命,還是王孫子弟的人命。
但淩波反而覺得快意,盧文茵素日欺壓了多少人,就連清瀾,也沒少吃她的苦頭。清瀾不在意,她卻不能不記仇。韓姐姐今日的手段,她不覺得畏懼,反而向往。
她已經迫不及待想要擁有夫人的力量,撐起自家的一方門第。
淩波從桃花宴回到家中,仍然心緒難平。稍微一錯眼,燕燕就不知道又瘋到哪去了,好在有阿措跟著,倒也不怕。清瀾倒是在看書,但淩波有些不想見清瀾,她雖然愛自家姐姐,但實在是彼此道不同。她理解不了清瀾對正道的捍衛和信心,也不敢告訴清瀾自己內心那些陰暗的想法和算計,所以最好的辦法是將分歧擱置,彼此都不提起。
但偏偏有人不讓她清閒。
她正思索,楊娘子忽然進來傳話,上來就帶笑,道:“二小姐,有客人送了禮來,人在正廳等呢。”
這樣說,一定是男客,梧桐院哪有男客來,她還以為是魏禹山那小混蛋,見楊娘子的笑,才反應過來。
“是戴玉權吧?”淩波失笑:“怪我,今日被陳家的事一鬨,忘了他這茬了,他倒真去了?這是沒見到清瀾,來興師問罪來了?”
“小姐不怕,桃花宴有三天呢。”楊娘子笑道:“也隻有韓家有這財力,能夠連辦三天。聽說陳家出了這事,春狩幫不上忙了,隻怕聖上春狩要倚重沈家來辦了。京中財力夠的也就這幾家了。”
“羊毛出在羊身上,幫聖上做事,難道會有虧麼?”淩波一邊笑,一邊強撐著起來換衣裳,道:“要真換了沈家,也是一件好事。隻看明天長公主殿下還來不來,要是來,那就十拿九穩了,多半是要考察韓姐姐治筵席的本事呢。”
楊娘子能做管家娘子,哪會不愛權力,頓時也聽得心花怒放。
“要真是沈家,那可就太榮耀了。”楊娘子仍然按舊時叫法:“那韓小姐可是二十四歲就預備接駕的宴席了,滿京中的外命婦,這也是百年來頭一位了,也真虧了是她,才有這樣的才乾。”
韓姐姐自然也是自家姐姐一般,楊娘子誇她,淩波聽了自然也高興,但每當這時候,總有一句話浮出來。
要知道,清瀾的才乾,當年可是遠在韓姐姐和盧文茵之上的……
隻是命運弄人,到底走到今天。她葉淩波不做夫人,沒有什麼可惜。清瀾卻是真正被困在這小姐的身份裡,一身才乾無處施展。所以淩波才會在黃昏時一身疲累,也要換上衣服去接待戴玉權。
見過了一次,就好多了。但葉淩波還是叫了兩個老嬤嬤一起,這才出來見戴玉權。其實她也覺得有點怪,桃花宴還有兩天呢,姓戴的做什麼這麼著急。
但見了麵還是不能叫人家姓戴的,而是稱戴家表兄,互相見了禮,淩波見他今日穿的錦袍,倒挺精神,帶了一份禮物來,錦匣盛著,放在桌上。
“戴家表兄客氣,我們該去拜會老太太才是,還勞表兄送禮來。”
“表妹客氣。”戴玉權隻笑:“彆的禮物表妹用不上,這一件一定要今日送來。”
淩波也被他說得來了興趣,當麵拆禮物是失禮,她也隻好耐心等著戴玉權慢悠悠拆開錦匣,戴玉權坐在她對麵,見她眼神中光彩勃勃,但又強自忍耐,實在好笑。
錦匣打開,鵝黃緞子裡躺著兩隻小雀鳥,還是乾的,淩波第一反應是嫌棄,反應過來之後,頓時眼神一亮。
“孝雀?”她立刻反應了過來。
戴玉權豎起手指,朝她做了個“噓”的手勢,淩波也反應過來,連忙噤聲。但眼中的興奮顯而易見。
才剛說到這個,戴玉權就幫她把猜想坐實了。孝雀其實是禾花雀,是太·祖皇帝開國後,得了頭疼病,唯有禾花雀與一眾藥材燉酒能治,所以先帝潛邸時在獵場養了一大群,獵來獻給太·祖,以孝稱名。這規矩一直延續到如今,每次皇家狩獵,禾花雀都是第一道頭菜,雖然藥方換過,多用驅寒補身的藥,但這一道菜,雷打不動。
葉家和沈家交好,闔京皆知,戴玉權是皇商,負責采買,自然知道宮中在預備春狩了,而且選定的是沈家接駕,所以把這消息傳給她,賣她一個人情。
“楊娘子,快,把這份禮物送到韓姐姐家,讓她早做準備,越快越好。”淩波興高采烈地道,送完了才想起戴玉權來,笑道:“戴家表兄這份禮可幫了我一個大忙,等我這邊忙完,少不得要回份重禮給表兄了。”
戴玉權笑得坦蕩:“表妹客氣,能幫上忙愚兄就心滿意足了。”
這樣知情識趣,淩波不由得越看他越順眼,吩咐廚房留席,道:“家中沒有男子,本來是不便留客的,但表兄放心,我這次的陪客,一定讓表兄滿意。”
投桃報李,戴玉權去年入京,雖然得平郡王爺器重,但京中人脈隻怕是不行的。橫豎鎮北軍如今和自家最好,請不來魏禹山,尹鴻煊和羅勇來幫忙陪客總是可以的。
淩波安排妥當,就預備進去,卻聽見戴玉權道:“愚兄不才,春狩也在伴駕之列,聽聞京中風俗,女眷喜歡打雀鳥來鑲簪子,不知道表妹喜歡什麼鳥雀?”
淩波本來當他寒暄,剛想說“不拘什麼都好”,然後才反應了過來,驚訝地回頭看著他。
戴玉權安靜坐在廳堂中,帶笑看她,眼中神色,哪裡是要做她姐夫的樣子。
他是問她要什麼簪子,不是清瀾。
饒是淩波機關算儘,也沒想到今天算錯了這一招。
她手中冒汗,不由得皺眉問道:“元宵節表兄是在哪裡看到的我們姐妹?”
戴玉權仍然笑得坦蕩,隻當她是女兒家的一問,雖然過分直白,但仍然坦誠答道:“實不相瞞,元宵節愚兄是同幾個同僚一起逛燈會,有人指給我看,我才知道把我打得落花流水的葉二小姐原來如此年輕,還待字閨中,所以一見傾心。願表妹恕我輕狂吧!”
淩波這下真是心亂如麻了。
鷂子丟了是小事,清瀾的出色,哪裡找不到一個夠格的愛慕者呢?留客也是小事,魏禹山那小子最近不知道為什麼轉了性,隨傳隨到,本來是請羅勇的,他聽到,搶著來了,而且還規規矩矩地吃完了席,沒有說出什麼闖禍的話來。
韓姐姐那邊,自然也是喜出望外,連夜讓人回了禮來,是一副玉石頭麵,溫潤又清雅,十分貴氣,一看就是給清瀾的。還讓人傳了信,說多謝淩波提醒,明日桃花宴一定把清瀾帶上,她也有禮物要給淩波。
要是席上有個鷂子就更好了……
但這個鷂子看上的卻是她葉淩波。
怎麼會看上自己呢?葉淩波自己都百思不得其解。她生來相貌平平,放在小姐中都不是泯然眾人,簡直是低出一截,她也早早斷了女兒情絲,隻預備先了卻家中的事,再嫁個老實正直的,掌管家業,夫妻感情一般也無所謂,她隻過她的日子就好。
但偏偏有個裴照,攪得她的世界天翻地覆不說,又來一個戴玉權,年紀輕輕,前途無量,也說看中了她。
難道還真走起了桃花運不成。
楊娘子不明就裡,還笑著勸她:“這下真是好了,小姐這一身的本事,正需要一個有容人之量的郎君呢,又是同行,又年輕,家底又厚,人物也不錯,真是前程似錦,小姐彆聽著皇商像是商人,其實戴相公也是五品官呢,這不強似嫁個進士?”
話倒是好話,但淩波一點聽不進去。
要是放在以前,這已經是她奢望不來的結果。有權,有錢,有才能,還年輕,沒有長輩掣肘,前途無量,孤身一人在京中,正好她也不用離家,開辟府邸,名正言順,把清瀾和燕燕都帶過去,梧桐院雖好,到底是葉家。
也難怪楊娘子喜出望外。
但淩波發現了一件恐怖的事。
從戴玉權表白心意開始,她滿腦子想的沒有彆人,全是裴照那混蛋。
裴照拿小姐們當鷂子,騙得她不由自主。如今她也有了個戴玉權,不,相比戴玉權,裴照才是那個鷂子,是孟姑子的說的流水桃花,有始無終。
她的正緣似乎真的來了,樣樣好,樣樣對,沒有比這看起來更符合她心意的了,簡直比她想的還好,因為他竟然還喜歡她。
男人的心意雖然不可靠,但至少也能撐個幾年,以她的才乾,在那份喜愛消散前,早已經建下和韓月綺一樣的家業,讓滿府都捏在她葉淩波手中了。
但她怎麼一點也不覺得開心呢?
越是這時候,越是被清瀾逮到。晚間入睡前,她正坐在床上心亂如麻,清瀾卻走了過來。
她一看就知道清瀾是要說什麼,提早說道:“姐姐,我知道了,放心吧,我不會跟著韓姐姐學的。”
不跟著韓姐姐學,可不代表她不能走自己的路,以葉淩波的脾氣,可能都不是衝著陳家人使勁,而是直接衝著盧文茵來。
但清瀾也沒有被她這說辭騙過。
非但沒有騙過,她還在床邊坐下來了,拉住淩波的手,認真看著她,淩波一看,就知道今日是逃不掉一場道理了。
“其實我也不是說不能還擊,隻是月綺還擊得太過,盧文茵這樣的人,戾氣太重,遲早會自食惡果,但月綺這樣做,就要承受她的反撲。固然是盧文茵先動手,但月綺還手太重,就成了死鬥了,我擔心的是月綺的安危。”清瀾說完,自己也自嘲地笑了:“你看,其實我也不是那麼光明磊落對不對……”
淩波笑了。
世人都有私心,像盧文茵那一幫人,純粹是因為利益才團結在一起,哪管什麼道德和對錯。也隻有清瀾了,還會因為自己站在朋友的一邊而覺得自己不夠公正。
“彆傻了,姐姐。”淩波也握著她的手安慰道:“盧文茵這樣的人,隻要活著就是害人,像何清儀那樣忍受固然是一種安全的選擇,但韓姐姐的心性如何忍得下?她要爭這個高低,我們作為她最好的朋友,就得支持她爭這個高低。誰都可以教訓她,但姐姐不可以。不然韓姐姐就要想了,為什麼盧文茵可以給我送小妾,我給她送了就不行?你就要訓我?”
清瀾垂下眼睛,苦笑道:“可見做我的朋友辛苦,我對自己人,總是比對外人還嚴格些。”
“誰說的。”淩波立刻抱住她,認真道:“這世上對人好有很多種,像我這樣幫親不幫理的自然是好,但姐姐這樣,不管什麼時候,都會守住正道,就算朋友不喜歡聽,也會講出為她好的話的人,也是很好的朋友啊。就像上次在長公主府邸,如果不是姐姐,我們怎麼能夠平平安安走出來呢?”
她見清瀾情緒低落,立刻道:“我覺得姐姐就是世上最好的人,什麼花信宴不花信宴,我家姐姐就是真正的狀元之才,翰林院的才子見了我姐姐,都要甘拜下風呢。”
清瀾被她逗笑了。
“油嘴滑舌。”
“我說的是實話嘛。”淩波也是跟裴照學壞了,笑眯眯逗她:“姐姐後天跟我去桃花宴吧,不然月綺姐姐真要覺得你為了盧文茵跟她生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