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點茶(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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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出大事了。少爺偷溜出府去,在外室的院子裡被人害了,挑了手筋腳筋,挖了眼睛,身上燒得一處好地方都沒了。太醫如今都在府裡,老爺也趕回來了,都說是救不活了。”

陳夫人頓時也身子一軟,整個人栽倒下去,旁邊丫鬟婆子頓時都來扶,夫人們一片嘩然,也有心善的,連忙道:“快扶她坐下,這是急火攻心,快拿鎮神的丸藥來。”

丫鬟婆子們七手八腳,好容易灌下藥去,陳夫人幽幽醒轉,一眼看見正堂門口呆呆站著的盧文茵,抬手叫她。

“文茵,你快,快回家去,老爺書房裡現放著保心丸,聖上禦賜的,什麼都救得活……”

但盧文茵隻是呆呆站著,失魂落魄一般。

從餘婆子匆匆進來時,她就有了預感,為什麼偏選在今天,偏偏是韓家辦宴席的時候出事,這樣韓家的下人才好把餘婆子引到禦前,好讓她在長公主麵前,在所有京中的夫人麵前,這樣丟臉!

一絲涼意從她背上爬上來,這感覺她從不陌生。過去許多年,在盧家,也有這樣的時刻,逼著她變成了野獸,撕咬著周圍的人。因為知道沒有人是好意的,都是虎視眈眈的,等著自己一鬆懈,就從自己身上撕下肉來。

那股涼意漸漸變成了怒意,如同火焰一般熊熊燃燒起來。她知道了,是陷阱!今日的桃花宴整個就是個陷阱,是個大陰謀!她早知道,韓月綺不會善罷甘休,當年花信宴上,她能壓自己一頭,怎麼會沒有手段?還有葉清瀾,葉淩波,她們姐妹幫著她,又有沈家人撐腰。有內鬼!對,說不定是就是孫敏文,楊巧珍也有可能,她們一定想坐自己位置!

盧文茵警惕地看著周圍的人,無論她們眼中是憐憫,戒備,還是唏噓,她都報以一樣的憤怒和警惕,楊巧珍要伸手過來扶她,被她一把推開,跌在桌上,杯盤落地,年輕的夫人們都嚇了一跳,本能地往後退。滿目都是華服,是珠翠,是吉祥喜慶金紅,是體麵尊貴,這牢籠困住了她們,也困住了她。而她是落敗的困獸,恨不得撕咬每一個敢於靠近她的人。

盧文茵環視著周圍的人,仍然準確地在人群中找到了韓月綺。

她就站在人群後,平靜地看著自己,眼神中既有憐憫,也有厭棄……

盧文茵立刻朝她撲了過去。

“是你,就是你!”她把韓月綺視作仇敵,目眥欲裂地瞪著她,道:“是你算計我,你要報仇!都是你作的怪!”

但周圍人哪容她發難,早有婆子一起上來將她拖住,勸解的有,求告的有,盧文茵卻隻當她們都是韓月綺的同夥,朝著陳夫人求助:“娘,是她害了夫君,都是她的算計……”

陳夫人是真無才乾,這時候已經失魂落魄,被她一叫,倉皇地看著她,仍然是六神無主。

“少夫人快不要這樣了……”“快拿安神湯來……”“快拉住陳少夫人。”堂中亂成一團,盧文茵被七手八腳困住,掙紮間,看見長公主殿下身邊的蘇女官,帶著宮女將殿下擋住,警惕而嫌惡地看著自己……

盧文茵心中凜然一驚。都沒有用,她知道,她空自在這出醜,丟的是自己的人……陳耀卿完了,她一生都完了,京中也有守寡的夫人,那是怎樣的日子她很清楚,她再也做不出風光肆意的陳少夫人了,以後人人說起她都是帶著憐憫的神色:好命苦的陳少夫人,年紀輕輕喪了夫,帶著一對兒女過活,守著重重規矩,以後還有什麼指望……

她們當然不會欺負她,但那目光比被欺負還讓人難受。混雜著好奇,疏遠,和居高臨下的憐憫,過去的幾年裡,她就是用這招去折磨葉清瀾的……

盧文茵遍體生寒,任由婆子把自己按住,聽見蘇女官道:“來人,陳少夫人急火攻心,失了神智了,把陳少夫人和陳夫人都送回去吧,節哀順變。”

一片混亂中,終於將陳夫人和盧文茵都送上轎子,安神湯灌下去,盧文茵像是失了魂魄一般,呆呆坐在轎子裡,丫鬟婆子圍上來,轎子抬起來,夫人們都親自送到廊下,一個個臉上都是憐憫和不忍,盧文茵靠在轎壁上,看見了人群中的韓月綺。

她站在人群中,安靜地看著自己,看見自己看她,朝自己慢慢露出一個笑容來。

她似乎朝自己說了什麼,但隔得太遠,聽不真切,又似乎隻是自己的錯覺。

等到轎子抬出韓家,盧文茵才忽然明白,韓月綺說的是什麼。

她說:沒錯,是我。

其實不止韓月綺,另有一個人,也隱隱看出韓月綺的棋路。

準確說來,其實是兩個人。

一個是長公主殿下身邊的秦女官。本來京中夫人們,就喜歡議論,出了這樣的大事,哪有不竊竊私語的,礙於在長公主駕前,不好多說,好不容易等待開了宴,戲也上來了,有了掩護,立刻借著散席飲茶看戲的機會,在暖閣裡成群議論起來,各有各的信息來源,各有各的話說,有說陳家原本就家風不正的,有說陳耀卿素日做事就不成體統的,從沒見過王孫子弟那樣跋扈的,好色得太過了,還自己采買瘦馬,這不是自己不尊重麼?貴人不臨賤地,不操賤業,都是有道理的,難怪這次栽這麼大的跟頭呢。

其實這時候夫人們就隱約知道了,都說是陳耀卿的外室下的手,主仆一起動手,把跟他出去的小廝都下了藥酒,迷暈過去,之後還放火燒了院子,燒得紅焰連天,還是金吾衛裡有人認出小廝是陳耀卿的人,拚死進去把陳耀卿救出來的,說是已經燒得全身都黑了,不成個人形了,隻怕救不回來了。

陳耀卿好色,陳大人也不遑多讓,反而子嗣艱難,一個獨子,出了這樣的事,也有人說是陳大人素日做事太絕,折了子孫後輩的福蔭,所以有此一劫。

夫人們尚且有這些消息,長公主殿下自不必說。午宴已畢,晚宴更有安排,韓月綺陪著韓夫人送上晚宴的食單給長公主,秦女官就在旁邊打量她,等到說完了,忽然道:“今日出了這麼多大事,辛苦沈少夫人周全了。”

“哪裡的話。”韓月綺答得妥帖:“唐突了殿下才是,多謝殿□□諒。”

她不是葉清瀾那樣的孤女,沈家的少夫人,韓家的嫡女,兩邊都給她撐腰,自然也審問不得。留也留不住,一擊即走,走到偏廳去看茶。但秦女官自有她的手段,又悄悄跟過來,又道:“聽聞沈少夫人和陳少夫人相識已久,不知道對陳少爺這事有什麼頭緒沒有?”

“秦尚宮說笑了。”韓月綺隻微微笑:“陳少爺是外麵行走的男子,我是閨閣女眷,能有什麼頭緒?倒是我看秦尚宮很是投緣,可惜今年我家的迎春宴已經辦過了,要是那時候認識倒好了。”

貴人說話都說兩層,韓月綺這話,從字麵理解倒也沒錯,陳家出事,你找沈家少夫人做什麼?但如果深思,卻讓人有些不安,似乎在說:當初陳家夫妻倆送小妾,擾亂我的迎春宴,不見你秦尚宮出來主持公道。如今陳家出了事,你卻來追查來了?這一碗水似乎端得不太平吧。

聽起來是極快意的話,但這句話一出,秦尚宮立刻眼神一冷。

這不是無辜的人說得出來的話。

韓月綺也意識到失言,但秦尚宮已經欺身上來,見她手拿著點茶的銀匙有些不穩,笑著道:“這可是殿下的茶,少夫人可要仔細……”

一隻手伸過來,握住了韓月綺的手。

是葉清瀾。

給貴人點茶,是世家夫人必備的能力,前朝還常常以點茶來論人的心境高低,其實也不是沒道理,點茶最要手穩,手穩要心平,心平則氣和,能麵對宮廷貴人而心如平湖,才是真正的貴夫人氣度。

而清瀾的茶向來點得好。

她一手握住了韓月綺的手中茶匙,一手提起茶湯,緩緩注入盞中,乳白色的沫餑漸漸從盞中浮上,她用銀勺在沫上輕輕幾劃,有山川隆起,水繞山行,再在盞中一點,山川之上浮起一輪明月,是極雅致的景象,難的是豁達開闊,讓人心中塵念頓消。

“多謝清瀾。”韓月綺道,收回手去,和清瀾對視,微微一笑。

“葉小姐和沈少夫人的情誼自然是好的。”秦尚宮在旁邊冷眼旁觀,不緊不慢地道:“隻是葉小姐也不可能時時刻刻都陪著沈少夫人吧?”

清瀾隻垂著眼睛,將茶盞放入盤中,飾以茶點。

“陳家遭遇意外,我們同為京中世家,也唇亡齒寒,十分關心。”她平靜地抬頭看秦尚宮:“要是秦尚宮心中實在過意不去,不如奏請殿下,請求協理大理寺,徹查此事。這樣秦尚宮也能大展宏圖,勝過在花信宴上隨意盤問世家夫人。”

秦尚宮也沒料到她竟敢這樣硬氣,一時竟找不到話回,連心中對韓月綺的懷疑也打消不少。

而清瀾隻是將茶匙放回原處。

“其實茶匙最好用瓷,不該用銀,銀器性澀,掛著沫餑下不來,有失圓融,不夠雅致。”她抬起眼睛對著秦尚宮笑:“但殿下是貴人,小心點總是好的。秦尚宮伴駕日久,什麼時候該存體麵,什麼時候該求萬無一失,想必心中都有分寸。”

她是在說:此事與長公主殿下無關,你要真攪動風雲,失了花信宴的體麵,可是得不償失。

“好了,再說下去茶都要散了。”她對著秦尚宮淡淡道:“請尚宮將茶呈給殿下吧。本來該是誰做了茶,誰就去呈的,但這盞茶隻怕是說不清了,隻能勞煩秦尚宮了。”

秦尚宮仍然不肯動,她是法家出身,自然鋒利,銳不可當。但清瀾是最堅實的盾,不似韓月綺都有取巧,她這樣堅實敦厚,讓人產生自己要被折斷的錯覺。

秦尚宮於是冷冷一笑,端上了茶盤。

“葉小姐像是喜歡做姐姐的,隻是不要太和光同塵了才好。”

秦尚宮被打退,韓月綺才鬆一口氣,繼續收拾茶筅,道:“我得跟過去才行,不然那邊又要起疑心了。”

清瀾輕輕拉住了她。

“你這樣緊張,反而處處都不像了。”她總是最溫和的姐姐,總是先替她們解決了問題,才來教她們道理,看著她眼睛輕輕批評道:“月綺這事做得不妥當。”

但也因為這緣故,所以她們也都不怕她,都自有一套道理。

韓月綺又更加,因為她才小清瀾一個月,雖然敬重她,但畢竟自己也做了這麼久的夫人了。

官家坐久了尚且聖綱獨斷,何況普通人呢。韓月綺本來經過秦尚宮一番,驚魂普定,心中是有委屈的,聽了清瀾這話,立刻直直地道:“盧文茵給我家送小妾,我也給她送。怎麼,盧文茵做得,我做不得?”

要是這時候停下,也許就不會起爭執了。

但要是會停下,就不是葉清瀾了。

“君子謀道不謀食,小人謀食不謀道。”她仍然平靜勸韓月綺:“盧文茵平素張牙舞爪,是她糊塗,但如果你也跟著糊塗,事情就不可收拾了。”

因為她說的是真話,所以才更難消受。長公主殿下尚且要克己才能采納,何況正在心緒難平的韓月綺呢。

“清瀾倒是不糊塗,但怎麼到了如今呢?”

話出口韓月綺就知道失言,張口說了句“我……”,要去伸手拉清瀾,清瀾已經往後退了一步。

她生氣也是這樣平靜:“天色不早了,沈少夫人自去忙宴席的事吧,我也要去照看妹妹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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