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除夕夜,你在我家,你說戰爭對死人來說都是一樣的,但其實是不一樣的。鳴沙河大戰是去年十月的事,我一直在想,十月的時候我在乾什麼呢?後麵想起來,我在忙著借船從北疆往京中運棉布。我用的是運糧的淺船,一船可以裝糧五百石,十條裝棉花就是二十萬斤,因為要預防棉花吸水翻船。二十萬斤棉花到了京城,就有二十萬人可以穿上暖和的棉襖。這還是我一家販的,京中還有無數的布料鋪子在做這件事,何況是天下。”
“因為你那五千士兵死在鳴沙河,因為你們保住了北疆。京城就有無數人今年能穿上北疆的棉布,天下也有無數人得以過一個暖和的冬天。這裡麵也有他們的父母,他們的兄弟姐妹。”她平靜地看著裴照:“他們的死並不是毫無價值。輸贏有區彆,贏了就是不一樣。贏了戰爭的人,國家得以繁榮,百姓得以安居樂業,今日你看到的這元宵節的萬家燈火,就是你那五千士兵死在鳴沙河的意義。”
她不是清瀾,說不出聖賢書上的話,她汲汲營營,勾心鬥角,力爭上遊,相比高貴的世家小姐,她甚至更像個商人。但她自有她的道理,她會用這道理來勸裴照。
但她沒想到裴照的回答。
“我知道。”他平靜笑著告訴她:“所以我才下令讓五千人去填河,隻為了給崔景煜拖延半天的時間。”
淩波震驚地睜大了眼睛。
原來他知道這後果,他知道這代價,他下令時就知道他們一定會死,他會折損自己全部的兵力,而封賞時候不會有他的功勞,因為他的折損,嘉獎的一定是崔景煜。
“況且我也不是為這個消沉的,我自有我的理由。”裴照又道。
淩波自然忍不住地問道:“那是什麼理由?”
裴照笑眯眯地朝她眨眼。
“不能告訴你。”
淩波懶得理他,轉而去看城牆下的觀燈人,這時候正是熱鬨的時候,人人都提著燈在百禧街上遊玩,燈河彙成一條長龍。
說她沒技巧,脾氣壞,但她也知道自己先伸出手,袒露自己柔軟處,引出裴照最深處的話來。是葉夫人教她的道理,燕燕小,不記得了,清瀾聽得多,不像她,十二歲娘親去世,剛剛開始懂事,所以她教她的每個道理她都記得,要善待“自己的人”,做能遮風擋雨的主子,要先展露善意,即使這與她的本性相悖,她也努力遵守。
儘管她也知道,很多時候不是這道理,是誰有力量,誰就能贏。迎春宴一場意外,力挽狂瀾的不是韓月綺的道理,是忽然來了個睿親王。葉大人和潘玉蓉也沒報應,儘享富貴榮華,在元宵節招搖過市。
“生氣了?”裴照又湊過來看她,笑眯眯的,淩波經曆過,自然知道他這時候有多開心。
能把人惹翻了,又哄好,會給人極大的成就感,像是捏著對方的喜怒,擁有就帶來幸福感,就像她買下如意坊之後,就算一口點心都不吃,也時時覺得香甜。
“你以為我是你,那麼小氣。”淩波罵他一句,見他隻是笑眯眯聽著,心中又惆悵起來,忍不住問他。
“裴照,我真不懂你。力量有什麼不好呢?在我看來,權勢最好,能保護自己想保護的人,報自己想報的仇,沒有權勢,有財富也好。我跟你說過我十二歲時家中的變故,那時候我就發誓,再也不會讓我身邊的人過這樣的日子。”她問裴照:“你看,現在多好,清瀾,燕燕,阿措,我能保護我家每個人。如果你願意,你可以比我厲害得多,你的家人呢?你的抱負呢?”
“死光了。”裴照隻這一句。
淩波被他氣得想笑。
“行了,懶得管你了,走吧,帶你下去玩去,彆整天待在這黑漆漆的地方,讓人看見,還以為你是做賊的呢。”
淩波帶著裴照往下走,其實更像是裴照帶她,射箭的人眼睛就這樣好,淩波的小兔子燈也快燒完了,光暗得很,裴照一手提燈,一手拉著她下城牆。淩波其實怕暗,一點看不清,但跟著他一步步走下去,竟也覺得安心。
其實淩波真沒說錯他,他天生是適合元宵節這樣的盛會的,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長得好看的人天生就占便宜,聽說連官家選臣子也偏向芝蘭玉樹的。他這樣的人隻要願意入世,哪裡沒有人願意托他一把呢。
就連百禧街上的小商販也不例外,裴照見她的燈滅了,去向燈謎攤上的攤主借火,問道:“勞煩,借個火。”攤主是對三十來歲的夫妻,婦人很能乾的樣子,應著過來,看見他的模樣,都頓時一愣。
“郎君的蠟燭要燃儘了,我給郎君換一支吧。”婦人滿臉堆笑道,也不管裴照答不答應,徑直換了,又笑著讚道:“郎君真是好相貌,是官員家的子弟吧。”
裴照隻是淡淡笑,並不回答。
他這人其實不好相處,看似常年慵懶帶笑,實則對誰都不上心,是近中遠,不像淩波,是遠中近,罵完人之後,又認真替人操心。
不過也隻有裴照這樣的性子,才好配這樣的相貌。
百禧街上本來就人多,今日是各家小姐都出門的日子,隻帶個丫鬟仆婦,就能在外遊蕩到深夜方回。一年一度難得的盛會,都打扮得俏麗嬌豔,整條街上都是年輕小姐和婦人,衣香鬢影,摩肩接踵。裴照這樣的相貌,又高,一身妝花緞,如同明月落人間,所過之處,不知道多少小姐夫人都看愣了。有靦腆的,不過回頭戀戀不舍,更多的,是仗著今日盛會,悄悄跟在後麵,有小家碧玉、家裡規矩小的,早推著自家嫂子或者婆子上前,追問“不知郎君是哪家的少爺”。
裴照隻是笑著,不說話,也不回頭,隻拉著淩波走,淩波向來是怕這樣的場合的,不似清瀾總是落落大方,她更懂人心,但反而畏懼人群。總覺得被人注目不是什麼好事,所以比裴照還局促,幾乎是躲在披風雪帽裡走的。
也正因為這緣故,幾乎沒有小姐注意到她,都是注視著裴照。有問名字的,有問家承的,有遞燈遞香囊的……個個都臉紅紅的,麵帶笑意,滿麵春風。
但小柳兒可就不乾了。
“怎麼都擠過來了?大路朝天各走一邊,跟著我們乾什麼?哪有你們這樣的!”
但敢跟著俊俏青年追問的,哪裡會是靦腆小姐,就是靦腆些,也自有婆子丫鬟來出頭,頓時眾人都笑了。
“小姐好大的脾氣!”“元宵節本來就是男女相看的時候,問個姓名又怎麼了?”“公子還沒說什麼呢,丫鬟先生氣了?”“這小丫鬟急了,是不是怕我們看上你家少爺呀?”
小柳兒再厲害,也是雙拳難敵四手,淩波見她關心則亂,約束道:“不要起爭執,小柳兒。”
偏有耳尖的,立刻聽見了:“是姓柳的是吧?”“京中哪有姓柳的官宦家?”
眼看著人越跟越多,把他們一行人直堵在了一處茶樓下,走不回韓月綺包的那家了。裴照隻得站定了,將淩波和小柳兒擋在身後,朝著眾人淡笑著開口道:“煩請各位小姐……”
誰知道偏這樣巧,樓上也正有人在觀燈,還是一家子包下了茶樓,帶著家中女眷都出來了,光自家小姐就有五六個,還有親眷家的、玩得好的小姐,二十來個小姐都在樓上看熱鬨,聽見動靜往下看,裴照也正往上看了一眼,樓上頓時“嘩”地一聲炸開了鍋。
“是鎮北軍的少將軍。”有眼尖的女孩子立刻認了出來,叫道:“在崔家的封侯宴上贏了崔侯爺的那個。”
頓時樓上的小姐都跑過來倚著欄杆看,也不知道是誰先開始的,許是沒抓住,丟了一枝席上行令的梅花下來,開了個好頭,立刻就有人把花朵果子扔下來,這下炸了窩了,樓下也不甘示弱,也有扔扇子的,也有扔手巾香囊的,都趕著叫“少將軍”。
“這下真是擲果盈車了。”淩波在後麵笑著感慨,多少有點看戲的意思:“樓上是金家吧,也是京中新貴了,再這樣下去,不怕沒有一個高歡給裴將軍做。”
裴照也無奈地笑了。
他倒靈巧,到底是上過戰場的將軍,索性不帶小柳兒了,拉著淩波匆匆穿過人群,不管她們怎麼搭話,一概不理,路過賣麵具的攤上,順手拿了一張戴上,扔給小販一錠銀錁子,淩波眼尖,看出是宮中慶功宴賞的。
他倒大方,怪不得常年身上花得精光呢。
百禧街雖然不大,倒也被他七繞八繞,把人都甩開了,剩下幾個頑固的,等他帶著淩波轉入一處小巷,躲在巷口的梅花樹後,也就追丟了。
“你倒熟悉這裡。”淩波笑他:“裴將軍逃跑是厲害的。”
“剛才在城牆上看熟的。”裴照看一眼外麵,見沒人追了,也笑著回她:“葉小姐不會不認路吧?”
淩波的回應是踩他一腳。
“真該讓她們把裴將軍抓走,不怕沒有一個貴婿給裴將軍當。”
但其實她也知道這是玩笑,敢在街上追著美男子跑的,最多不過小家碧玉,真正的世家,哪怕是剛剛升上來的暴發戶金家,女眷也都是矜持的,更可能的是悄悄看中了,托奶媽和姨母去和父母說,讓父親去和裴照的長輩接洽。
上次望樓那三箭後,估計不少人跟鎮北軍打聽過他是誰。裴照從那之後,幾乎不在花信宴上露麵,估計也是因為這個。
偏偏就有這樣不上進的人。
外麵的金碧輝煌,鮮花錦簇,正配襯他的好相貌,好功夫,這樣的年輕,正適合金殿對策,春風得意。隻要稍微一露麵,不怕沒人傳頌他的名字。
但他偏偏不去,寧願躲在這陋巷裡,靠著一株開敗了的梅花,和自己在這當世外之人。
裴照也是太了解淩波了,一看她這表情,就知道她要說什麼。
“葉小姐又要勸學了。”雖然帶著麵具,也聽得出他在笑,懶洋洋往梅花樹上一靠,道:“饒了我吧,你知道我是爛泥扶不上牆的。”
“誰要勸你了。”淩波看一眼他的臉,嫌棄道:“怪模怪樣的,醜死了。”
裴照也不惱,笑著把麵具往上一推,笑眯眯看她。
要自己是他這樣的相貌,還戴麵具呢?早就跑到燈樓上去了,要的就是讓京城人都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元宵節燈火輝煌,正是人生得意須儘歡。
阿措倒還好,不彆扭。沈碧微卻也是和他一樣,天天衣錦夜行,這樣的日子,她也是胡亂穿了一身衣裳,燈也不賞,跑得沒影了。
“偏是你們這樣的人,就喜歡浪費時光。”她又罵他:“你看崔景煜都不這樣,看起來冷冰冰的,其實好處一點沒少拿,又封侯,又出風頭,今日元宵節也沒見他不來……你真不覺得虧的?”
“我和他不同。”裴照隻是笑:“他是山,我是雨,各有各的路數。”
淩波當然知道他說的是兩個人不同營。崔景煜是魏帥的得意門生,他的火字營卻派係眾多。
“他是山字營,你不是火字營嗎?哪裡又跑出一個雨字營來?”
“雨就是水,水火無情,都是一樣的。”裴照笑她。
淩波也懶得管他說沒說真話了,反正這人的彎彎繞心思都是用來玩笑的,一點也不肯用到正道上。
“你說你,這麼愛打字謎,怎麼不去猜燈謎呢?”
“我不愛猜燈謎。”
“那你喜歡乾什麼?”淩波也被擠得可憐,現在才有空整理自己身上的披風係帶。正在認真把結拆了重打一個呢,聽見裴照笑著道:“我就喜歡這樣,和葉小姐躲在巷子裡打字謎。”
淩波也習慣他這時不時的一句了,知道他們這樣的人如同佩戴了香囊一樣,他隨時撩撥一句是天性,你當了真,那就尷尬了。
“我也懶得管你了,橫豎你這人也是分不清好歹的,也不知道我整天替你操什麼心,我自己家的事還忙不過來呢……”
“我知道葉小姐為什麼整天為我操心。”裴照忽然笑著道。
“為什麼?”淩波嫌棄地看他一眼。
其實她也是明知故問,知道裴照就算說不出“我知道葉小姐是為我好”之類的話,也會開個玩笑說“因為我是葉小姐的人”。
誰知道裴照道:“葉小姐不過是想要我的消息罷了。”
淩波氣得直想踢他。
“我算是白認得你了。當我缺你這點消息呢!”淩波一麵罵,一麵要打他。偏偏裴照把她的兔子燈掛在梅樹上,燈光映在他眼中,滿眼笑意如同江南春水,淩波才知道原來他一直在看著自己笑。
淩波想起來了,這話也是她那天在山上的原話。
真是記仇的混蛋。
“你就知道記仇了。”淩波罵他:“我當初說這話,也是為了讓你力爭上遊……”
裴照也不說什麼,隻把臉側過來,淩波正罵人,被他忽然湊近嚇了一跳。
“乾什麼?”
裴照指指自己的耳朵,見淩波不解,轉過臉來朝她笑:“瞧,耳朵都起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