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裴照一時沒聽清。
彼時兩個人都站在梧桐院的屋簷下,屋裡燈火通明,透著暖融融的光,外麵正飄著年雪,院子裡下麵亮,更顯得雪從黑魆魆的天空上落下來,像從遙遠的虛空來的。下人都在院子裡放焰火,小孩子跑來跑去,是極溫馨又熱鬨的畫麵。
淩波穿著狐膁披風,雙手放在暖手筒裡,披風的鋒毛被吹得摩擦她的臉,毛茸茸的,身邊站的青年,高大俊美如神祇,漂亮得像一隻孔雀,散發出燈火的暖意,即使淩波早早看破這世上情愛,也有一瞬間的自憐。
不該說的,說了一定打破這一片溫馨。
但她畢竟是葉淩波。
“你不肯力爭上遊,是因為鳴沙河的事嗎?”她平靜地這樣問裴照。
該玩笑的時候,她讓他玩笑,但想問的問題,他開一萬個玩笑也逃不過。
裴照許久沒說話,他側臉映在光裡,在見到他之前,葉淩波一直以為崔景煜就是青年將領的標準了,直到看到他。
他再怎麼裝作無所謂地笑,開許多毫不在乎的玩笑,淩波都知道,他比崔景煜更在乎,他就是比崔景煜更纖細敏感,所以崔景煜是狼和熊,他是鷹隼,養過鷹的人都知道,猛禽其實是非常脆弱的,幾片飛羽受了傷,就再也飛不好了。不像獵場的狼王,就算半邊身子被咬得血淋淋的,傷口見骨,仍然能在雪裡廝殺捕獵,大口地撕咬獵物,抬起頭沉默地看著你。
所以崔景煜能封侯,他不能。他也不願意赴慶功宴,不願意做花信宴上的貴婿。
這是淩波的猜想,但她沒想到裴照真會回答。
也許是今晚的燈火太暖和,他站在簷下,平靜地回答了淩波。
“我真壘過墳包。”他這樣告訴淩波,他的眼睛從側麵看有種琉璃般的質地:“不過北疆冬天的土都凍住了,比鐵還硬,根本挖不動,一整個江麵都是屍體,河灘上都鋪滿了。留著就是給狼和禿鷲做食物,北戎人稱之為鷹葬,不過我們漢人信的是如果死後屍體不全,是投不了胎的,所以我帶著剩下的十幾個人把他們都扛到了一起,壘在一起,用石頭和雪塊蓋住,乾了幾天,白天的時候搬屍體,晚上的時候輪流守夜,因為狼群就在離我們三丈遠的地方看著我們。壘好了我一看,想起書上說的京觀。我那時候才知道,原來戰爭就是這樣的,封侯拜相,那是活人的事,如果你死了,輸贏就沒區彆。”
是該敲他一下的,這不是過年該說的事,但淩波不知道為什麼,根本說不出來,像喉嚨被凍住了,動一動都覺得疼。
裴照也知道這話不該說,淩波雖然常常扮作老成模樣,也把她的小院子當作一支軍隊來調動,但畢竟是閨閣小姐,沒有見過血。
這故事說出來會嚇到她。
但他沒想到淩波會按住他的手臂。
她的手指纖細修長,是非常漂亮的手,指節帶著薄繭,因為要寫字算賬,皮膚薄,是玉白色,這隻手應該藏在毛茸茸的暖手筒中,不該伸出來在寒風中。
但裴照直到被她按住手臂,才意識到自己在微微發抖。
淩波抬起眼睛看著他。
她比他矮一個頭,纖細而柔弱,像裹在綢緞和皮草中的一個小動物,是鹿或者兔子,但她平靜看著他的眼睛,比什麼都讓人安心。
“我母親去世那年,燕燕才七歲,我是正月十八的生日,過完年才滿十三歲。但清瀾要在京中世交家奔走,要和夫人們交際,喚起她們的憐憫,要守住母親的嫁妝,我就要管家。那時候家裡所有的銀錢都放在一個螺鈿盒子裡,我睡覺的時候就枕在上麵,有時候清瀾留在孟姨母家,不能回來,奶娘被趕走了,我就帶著燕燕睡,用一根繩子把她的手和我綁在一起,怕我睡覺的時候她被人抱走了。”
“這些都不難,我最記得的是小年夜那天,因為燕燕那段時間生病了,以前我娘在的時候,每年小年都特彆隆重,做了許多好吃的,但是那年連廚子都湊不齊了,我就想著打發柳吉上街去買點點心盒子,我問燕燕要吃哪家的,其實我很怕她要吃如意坊的,因為如意坊的最貴,叫作八大件。但燕燕偏偏就要如意坊,柳吉看出我為難,問我是不是沒有那麼多錢,其實我是有的,我隻是不敢拿出來,因為我不知道過一個年要多少錢,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要過多久,我怕家裡再出現什麼意外,萬一燕燕的病要更貴的藥,萬一清瀾收不到今年鋪子的進項……”
她頓了頓,像是喉嚨哽住了,但是不等裴照安慰她,她就繼續說了下去,有種對自己的平靜的狠絕。
她說:“所以我讓柳吉買了蘭花居的,我現在還記得,蘭花居的比如意坊的便宜了一兩八錢,我把點心放在如意坊的盒子裡,騙燕燕這是如意坊的,燕燕好像也沒吃出來,很開心的樣子。但是當天晚上她的病就又重了,發了一夜的燒。清瀾被雪困在莊子裡,回不來,楊娘子去請大夫了,我抱著燕燕,坐著哭了一夜,我又害怕,又後悔,要是她在那個晚上死了,我這輩子都會覺得我是世上最壞的姐姐。”
她的眼中蓄滿了眼淚,像浸泡在水中的棋子,裴照本能地想安慰她,她卻倔強地昂起了頭。
“但那已經是七年前的事了,我和清瀾用了一年時間,就重新把家聚攏了起來,到第二年過年的時候,已經和我娘在的時候差不多了。四年前如意坊的老板在通州沉了船,要賣鋪子抵債,我花了一萬兩銀子把如意坊盤了下來,從此我家的點心就是京中最好的,燕燕不管什麼時候都可以吃到她想吃的點心……”
“你看,裴照。”她平靜地看著他笑,唇角勾勾:“這世上哪有什麼過不去的坎呢,除卻生死,無大事,隻要我們還活著,就能往前走,就算橫在我們麵前的是山,也能給它搬開了。你笑我力爭上遊,我笑你故步自封,死去的人已經死了,帶著他們的份一起活下去,才是你我該做的事。”
像是為了呼應她這番話一般,院中忽然炸開一團焰火,火光映在她臉上,如同她臉上熊熊燃燒的野心,再平凡的麵孔,也璀璨如珍寶。
是小柳兒不聽話,到底纏著柳吉放了最大的那一棵火樹銀花,比人還高的紙塔,上麵先是亮起一個火星,然後蔓延開來,一點點擴大,忽然一瞬間爆發出來,如同噴濺的泉水一般,散發出耀眼的光芒,迸發出無數明亮的火星,如同下了一場金黃色的雨一般,照得半個庭中亮如白晝。
滿院的人都在笑鬨,小孩子也發出開心的尖叫聲。兩人也都停下話頭,去看焰火。七年前的梧桐院也好,四年前的鳴沙河也罷,隻要沐浴在這一場金色的雨裡,就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這樣的時刻,是該有一首詩的。但淩波想不出來。她也不是念詩的人。
“要是清瀾在這就好了。”淩波感慨道:“她一定知道這時候該念什麼詩。”
裴照笑了。
“火樹銀花觸目紅,揭天鼓吹鬨春風。新歡入手愁忙裡,舊事驚心憶夢中。”他認真念詩的時候竟也這樣好看,在火光中笑得眼彎彎,側低著頭看淩波,要是能中進士,少不得一個探花郎。
淩波驕矜地昂起頭。
“一點也不好聽。”她不挑剔詩,隻挑剔念詩的人。
裴照也不生氣,隻是笑著,眼神專注地看著她,瞳仁中像藏著雲霧。
“你看我乾什麼?”淩波沒好氣地道。
“第一次看你穿紅色。”裴照笑道:“確實好看。”
淩波當然知道他是客套話,但還是受用的,不然不會連嫌棄他的語氣都硬不起來了,道:“過年當然穿紅,難道都像你似的,就愛穿青色,整天青筍筍的,多不吉利。”
“我不是愛穿青色。隻是不喜歡穿紅。”裴照笑眯眯地看著她道:“不過要是葉小姐做的紅色,我就穿。”
也許是硝煙味太重的緣故,淩波莫名得有點氣短,像無法與他對視似的,把頭彆去了一邊。
“你想得美,我下次給你做衣裳不知道猴年馬月呢,讓你整天跟我作對,當你的叫花子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