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真是好孩子。
盛凝玉掃了原小公子一眼,眼神更加慈愛。
她已捋順關係。
麵前這位小公子是原道均的小兒子,原不恕的親弟弟,她也曾見過,名叫——
叫什麼來著?
哦,好像是、呃,“原小二”……?
盛凝玉默了一瞬,略過了這一節。
總而言之,原道均那老家夥脾氣暴躁、初具人形,還不聽人話,生得兒子卻是頂個頂的好。
隻是沒想到原不恕竟然成婚了,他夫人香彆韻盛凝玉未曾見過,但能被那一位脾氣耿直、持心澄澈且半點容不得沙子的友人喜歡上,定然也是個……很能忍的姑娘。
她該補一份賀禮。
盛凝玉思緒跑偏了一瞬,在回過神來時,局勢卻愈發勢如水火。
“褚家如此可並非待客之道。”原公子冷下臉來,還帶著嬰兒肥的麵孔,竟是有幾分長兄原不恕的冷肅,“既如此,恕我不奉陪了。”
“哈,可笑!你以為我們褚家家主還會缺醫修麼?不過是看你們可憐,順路為之罷了。既然你雲望宮不識抬舉,就彆怪我褚家不顧世交之情了!”
謔。
打起來打起來!
盛凝玉興致勃勃地看著,還不忘拽了拽謝千鏡的衣袖,湊在他耳旁,用氣音道:“你可以先走。”
謝千鏡揚起嘴角,語氣溫柔:“原小公子確實青春可人,年華正好,不怪道友你想早些將我趕走。”
盛凝玉:“……”
“道友”被說的和“道侶”似的。
這人是還沒出戲,還是又在陰陽怪氣?
眼見周圍的雲望宮醫修看自己的眼神都不太對勁了,盛凝玉立即掛起真誠的假笑,剛想要補充什麼,卻見原公子身後的一個姑娘突然身體僵直,霍然抬首之時眼神也變得凶狠,而後直直衝著原公子撲來!
她的臉上布滿裂紋,宛如被摔裂的陶瓷,皮膚更是發青,透著一種僵硬的古怪。
與那日她剛剛蘇醒,即將走出彌天境時,所見到的那四個屍體一模一樣!
“小心!”
盛凝玉當即大喝,她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推開了原公子,又自己旋身避開,隨手撈起了一根腳邊的樹枝,毫不猶豫的擋在了身前。
幸好,褚家已經亂了起來,倒是沒人來深究她會劍法一事。
“是傀儡障!這小姑娘中了傀儡障!”
那傀儡障倒是真不負盛名,一縷紅霧猶如穿雲之箭,哪怕被抵擋的瞬間也不消散,而是化作了十一根極為細密的絲線,任意在空中亂竄,一時間就連盛凝玉也有些棘手。
在一片混亂中,褚樂最先反應過來,揚聲道:“不要自亂陣腳!有符籙的用符籙!沒符籙的用劍氣抵擋!”
話音落下,就見那些褚家家臣似乎反應過來,隨後這符籙漫天的撒,簡直和紙錢似的。
真是有錢啊。
看來東海褚家這些年是愈發鼎盛了。
盛凝玉心下感歎,轉過臉:“符籙對這玩意兒有用?”
原小公子一邊護著身後的小弟子,還抽空喂了那女弟子一顆清心丹,手忙腳亂道:“自然是有用的,這是東海褚家專門為了對抗傀儡障而請人研製的符籙!”
盛凝玉瞟了幾眼,眉心微不可查的一皺。
這符籙上揮著的靈紋怎麼這麼眼熟?
不等她細看,那邊已結束了戰鬥。
到底人多勢眾,縱然這傀儡障再難破解,在褚樂漫天的符籙攻勢下,也彌散的七七八八。
消滅完最後一根絲線,褚樂收回手背在身後,抬起下巴傲然道:“不過如此。”
輕狂少年,天地難壓。
盛凝玉想起什麼,低頭笑了一下。
她沒留意,身後的謝千鏡已靜默無聲許久。
褚樂手下的那些家臣劍修自是一疊聲的吹捧,隻是他斜眼望去,卻見雲望宮那一片的人沒有任何反應。
萬一一盆冷水澆想,褚樂突然覺得無趣起來。
他不滿地上前幾步,站在了原小公子麵前,餘光瞟著盛凝玉:“我們救了你們,你們竟是連聲謝也不道?這就是你們靈恒原家的禮數?”
盛凝玉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心下正在思索,卻忽得見褚樂身後有一人一直垂首。
不對勁!
盛凝玉手中空無一物,她心下一沉,卻見那人已然向著褚樂撲來,此刻言語的提醒都再無所用。
其實方法有很多。
褚樂身後的家臣劍修,褚樂自己身上的俘虜,身旁的原小公子也不會袖手旁觀,而她……
她連劍都沒有。
盛凝玉想,她不必出手。
她淪落於此的根源,或許還和褚家有關。
電光火石間,腦中無比清明地將利益分析得清楚利落,而盛凝玉也再不遲疑,悍然出手。
手中無劍,就以右手為劍!
刹那間,林中寂靜,山間無風,連蟲叫鳥鳴都不曾出現。
好似時光在這一刻停滯。
——九重劍第四式,靜。
這曾是盛凝玉最不喜歡的招式。
“靜”有什麼好的?
她就喜歡熱熱鬨鬨,花團錦簇。她總要到處亂跑,各地都有一二友人相伴玩笑,把酒言歡,這才不枉生在天地間。
但在棺材裡孤自六十載,盛凝玉體會到最多的,就是“靜”。
那些喜樂悲苦,人間盛景,眾生無度——
她都看不到。
黑暗無際,猶居囚籠。
無風無雨,無聲無息,無色無味,無月無明。
唯見我。
盛凝玉將這一路上積攢所剩的所有靈力全部凝結在指尖之上,她緩緩抬起手,眼神隨著右臂一路往下,落在了自己的右手上。
這是她醒來後,第一次認真的、不含任何情緒地看自己的右手。
疤痕蜿蜒猶如泥鰍翻騰,血痕深淺未愈,手骨突出,頗有嶙峋陡峭之意,恰如她此刻境遇。
月入泥沼中,不知身前路。
但。
還能握劍。
盛凝玉驀地一笑。
而隨著她的動作,原先好似被停滯的時空在這一刻重新流轉,大地重新開始震顫,隨著盛凝玉旋身輕巧落在那中了傀儡之人的身側,指尖輕輕一抖,一道無形的劍氣破空而出,直指要害——
應聲而倒。
落在旁人眼中,不過是一陣無聲之風旋轉而過,一人就倒了下去。
唯有離得近的人,方才能看明白幾分其中關竅。
“你、你——”
褚樂嘴唇抖了半天,沒去管自己中招的家臣,反而又上前幾步:“你方才那招,叫什麼?是劍法麼?”
身後的褚家人欲言又止。
樂少爺這、這幾乎是站到了雲望宮那邊啊!
那醜八怪就這麼讓人感興趣?
“不是,我之前就說過,我是樂修。”
盛凝玉將右手垂在衣袖裡,抬起左手,順勢夾取了兩朵自空中飄落在褚樂麵前的梨花。
褚樂隻見那修長的手指夾著花在麵前一晃,他順著指尖望去,隻見背影。
那人轉身時,散漫地笑了一聲:“至於方才那招——那是家中祖傳的擒拿之法,名為‘無禮’,專門對付那些不懂禮貌的山野精怪。”
先前的話似乎成了道道回旋鏢,褚樂漲紅了臉,囁嚅了好半天。
在所有人都以為這位年輕氣盛的小少爺,十有八九又要大發雷霆之時,才聽他扭捏的低聲道:“多謝。”
嘶——!
無論是褚家還是雲望宮都震撼不已,隻覺得大跌眼境。
然而盛凝玉卻壓根兒不在乎,她兀自走到原小公子身邊蹲下,舉著手中的花在那個哭泣的小姑娘麵前晃了晃。
小姑娘年歲不大,外表看起來隻有十三四歲的模樣,剛剛被傀儡障上身,此刻還處在驚懼之中。
在修劍界中,除非那些癖好獨特的老妖怪,大部分都會固容在自己二三十歲的青春年華。
麵前這個,還是個真小孩兒呢。
盛凝玉看著那雙掛著淚的圓眼,好似看見了一隻驚慌可憐的小動物,心頭更是軟。
她握著花在指尖打了個旋:“看看,這朵花是我剛才出……出招時掉下來的,好不好看?”
梨花形狀優美,雖然一處花瓣有所缺損,但比之方才紅霧,實在不知好看了多少倍。
小姑娘不自覺地被吸引了目光,被紅霧占據的腦中破開了一個小孔,似乎有淺淺光亮照入。
她悶著哭腔點頭:“好看。”
“你喜歡麼?”
小姑娘一愣,下意識看向原小公子,見原小公子微微頷首,才對盛凝玉點了點頭,磕磕絆絆道:“喜歡、喜歡的。”
“那就送你了。”
盛凝玉將梨花放在了小姑娘的掌心,“隻是收了我這麼漂亮的花,可就不許再想剛才的事了。花兒如果知道自己連那破霧都比不過,可是會生氣的。“
小姑娘聽著盛凝玉如此形容那般可怕的傀儡之障,先是瑟縮了一下,而後止不住的揚起嘴角,破涕為笑:“好!我答應姐姐!”
盛凝玉看她年少可愛,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她撐著膝蓋起身,就對上了謝千鏡靜靜投在她身上的目光,他見她回望,隻輕輕一笑,轉瞬挪開了目光。
有什麼話不能直說?
盛凝玉心頭納悶,還不等她開口詢問,另一道氣悶的聲音傳來。
“——這分明是我麵前掉落的花,你怎麼不給我?”
褚樂大步流星地走到了盛凝玉麵前,伸手攤開:“這是我的花!”
盛凝玉斜了她一眼:“不給。”
越是如此,褚樂越是要攔:“為何!”
盛凝玉停下腳步,涼涼的看了他一眼:“因為我不知禮數。”
褚樂再度被噎得說不出話來:“你——!”
周圍人沒忍住笑了一聲,褚樂雙手握拳,還待再說,卻聽身後樹林裡起了一道聲音。
“逾期不歸,就是為了在這荒野之地與下等人糾纏麼?”
盛凝玉唇邊笑意驟然僵住,瞳孔驀地縮緊。
要死!
她身型偏轉,迅速挪到後方,一把拽過謝千鏡的手臂,微微彎下身,躲藏在了雲望宮弟子的身後。
謝千鏡歪過頭,語氣輕飄飄的,沒有半分緊迫:“盛道友為何如此慌亂?”
盛凝玉咬牙,掐著他的胳膊,從喉嚨裡擠出兩個字:“閉嘴!”
方才那聲音化成灰她也認得出!
開口之人分明是如今東海褚家的家主、她的未婚夫、也許還是她困於棺材的罪魁禍首之一——
褚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