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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孫涓涓(1)(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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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幸胸口狠狠一揪,滿頭滿臉熱起來,因為羞愧。

但她深深呼吸,把微冷的、充斥二手煙氣味的空氣收進肺部,奇異地冷靜下來。

她沒有什麼可恐懼和緊張的。

既然決定騙人,那就該知道總會有這樣一天。她是被選擇的,被拋棄也很正常。可替代自己的演員在圈子裡實在太多太多了——但她立刻想起林述川曾說過,裴瑗她們認為,她最合適。

“……可以給我一個解釋情況的機會嗎?”池幸跳下舞台,與裴瑗麵對麵。她竭儘全力誠懇、坦白,想讓裴瑗相信站在她麵前的女人實在有苦衷、有難處。

裴瑗“哈”地一笑:“看來你知道我跟陳洛陽的關係。”

麥子不抽煙了,抓抓自己光溜溜的頭皮,像起哄的觀眾:“解釋解釋唄。”

裴瑗:“她這樣的人我看得多了。我在柏林拿了個獎,《大地震顫》又是你寫的,多香一塊肉,現成的,誰不想要?”

她站在池幸麵前,卻完全不看她,用“她”來指代。池幸知道裴瑗是真的生氣,她正想說話,麥子又開口了。

“我想聽解釋。”他總是笑嘻嘻,“池幸牙尖嘴利,懟人厲害,我想聽聽她會怎麼解釋。”

池幸立刻抓住麥子給她的機會,在裴瑗再一次拒絕之前飛快地說:“我確實想拍這部電影,但我在答應之前並不知道導演是你,也不知道編劇是麥子。”

麥子插嘴:“這個我可以作證。她要是知道我是編劇,絕對不會說我……是網絡上的廢話。”他樂得拍膝蓋,哈哈大笑。

“接觸《大地震顫》的時候,我看到的隻是一份一萬多字的劇本大綱。甚至大綱的內容跟目前的成稿也有很大區彆。”池幸接著說,“導演,我想拍這個電影,是因為我想演趙英梅。”

“誰不想演趙英梅?”裴瑗仍是冷笑,“這個人物誰演都出彩,人物設計得這麼好,隻有傻子才看不出她的價值。”

麥子又笑。

池幸:“她讓我想起我的母親。她和趙英梅很像,普普通通的家庭婦女,突然興起,跑去學了國標舞。”

在說出下麵這句話時,池幸遲疑了一瞬間。在這一刻,她完全是下意識地,看向了劇場裡唯一一個與她有聯係,並且潛意識明白“他會保護我”的人。

周莽正看著她,專注、熾熱。

池幸冷靜了。

“她愛上了教她跳舞的那個男人。”

孫涓涓沒有嫁給池榮之前,在縣城裡已經很有名。

她是照相館裡衝印照片的員工,小小的相館櫥窗裡都是孫涓涓的照片,畫著美麗的妝,穿著美麗的裙子。

曾有人趁夜砸碎櫥窗玻璃,偷走孫涓涓的照片。這不是可恥的事情,是一種榮譽:身為一個男人,能短暫地占有縣城裡最好看女人的兩張照片,足以讓他在酒桌飯局裡吹噓好幾年。

池榮那時候已經是出名的混混,淨乾偷雞摸狗的事情,滿大街撩漂亮姑娘裙子,人夠狠夠惡,誰都不願意惹。

那年孫涓涓二十多歲,同縣城中學的一個數學老師談戀愛。她總坐在老師的自行車後座,迎著陽光笑,光潔手臂把數學老師的腰摟得死緊,春風裡裙擺翻飛。

誰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半年後孫涓涓和數學老師分手。聽人說那男的喝醉酒,邊哭邊嚎啕:我沒用,我沒保住她。

很快,孫涓涓和池榮結婚了,她像死人一樣坐在婚床上,任喜婆往身上潑廉價的糖果和花生瓜子。

她肚子已經微微隆起。

池幸的名字是孫涓涓起的。若是按池榮家家譜,女孩兒沒有正式名字,她應該叫池盼娣。

為了池幸這個名字,孫涓涓被池榮打過幾次。她怎麼都不肯鬆口,逼得池榮屈服,認了“幸”字。

池幸小時候也不曉得什麼是幸福,爸爸和媽媽不打架就行了。孫涓涓不是任人欺負的性子,但她嬌小、瘦弱,池榮對她揮手,她沒法招架。有時候亮出菜刀棍棒,整條街都能聽見孫涓涓的哭叫和池幸的嚎啕。

池幸很少見孫涓涓笑。笑容對她來說太過沉重,她蒼白的臉支撐不起來。

事情是從池幸六歲生日,接受了陌生人贈予的一件裙子開始的。

池幸尤其鐘愛那件白紗裙,她常常穿著到處去玩兒,人人看到都要誇她兩句,說長大了誰要是娶了她一定有福氣。池幸不曉得什麼是福氣,她學電視裡的小姑娘,左右拉開裙擺,彎腰鞠躬,乖巧伶俐:“謝謝。”

有一次,她在街上看到一個和自己同齡的小姑娘。那姑娘也穿著白紗裙,和她一模一樣的裙子,隻有腰帶顏色不同:池幸是藍色的假鑽石,她是粉紅色的假鑽石。小姑娘被一對夫婦牽在手裡。

池幸背著學前班的小書包,一路跟隨,看到那一家三口進了一棟樓。

她回家告訴孫涓涓這件事,說的是原來還有一模一樣的裙子。孫涓涓卻把這事兒掛在了心頭。

百貨大樓裡就兩件小孩穿的白紗裙,售貨員說,另一件正是被悄悄付款的神秘人買走的。

第二天,她去接池幸放學,抱著池幸走進那棟樓。

門衛聽池幸描述,立刻知道那是誰,指著小樓一層的走廊:“儘頭,儘頭就是鐘老師的教室,他專門教人跳舞。”

後來池幸總是想起那條短短的、狹窄的走廊,儘頭半扇窄窗,樂聲嘈雜。

孫涓涓會知道走廊儘頭的教室藏著她一生唯一一次的舍身和忘我嗎?

如果知道,她還會往前走嗎?她仍會一頭栽進那光亮、寬敞的練舞室,站在鐘映麵前嗎?

池幸沒有答案。

蒼白憔悴的母親抱著她推開了練舞室的門。木地板踩起來聲音清脆,四麵都是鏡子,漂亮的、臉色紅潤的小女孩們穿著白色的芭蕾舞裙,把白襪子覆蓋的小腿擱在杠上,儘全力彎腰。

鐘映剛剛拉開窗簾,傍晚紅色的霞光浸了一地。他穿白襯衫,衣角鬆鬆掖在褲腰,身材又高又瘦,卻有結實的肩膀和手臂。縣城裡隻有混混才留長發,可他也留,但他跟混跡街頭的那些邋遢男人完全不一樣:微卷的黑色長發在頸後鬆鬆紮一束,頭發上還亂七八糟地彆著小女孩才用的花朵形發夾,一次惡作劇的遺跡。

練舞的小姑娘們嘻嘻捂嘴笑起來,指著他頭上的發夾,笑他在陌生人麵前丟臉。

他扭頭看孫涓涓和池幸,笑容輕鬆,好似一生中從未遭遇過任何沉重的事情。

“你好?”

他聲音很好聽,有點兒軟糯的普通話。池幸有些羞怯,回頭抱住孫涓涓,用後腦勺衝著鐘映。

“來學跳舞嗎?”男人的手隨意拍拍池幸的腦袋,他竟然已經走得這麼近了,聲音清晰得如同在耳邊,“這麼害羞呀。”

她聽見自己的母親用一種從未被她聽過的神奇語調說話:“你好,鐘老師。我有事情想問你。”

六歲的池幸被她輕輕放在地上。池幸仰頭看她,孫涓涓仿佛一個陌生人。

她的母親聲音溫柔,姿勢優雅,像被什麼巫婆仙子,施了一場魔法。

池幸為母親保守了一個秘密。

孫涓涓穿上壓箱底的裙子。她仍是少女時代的身材,腰帶一彆、高跟皮鞋一穿,鮮鮮亮亮。

池榮回家看見,又打了孫涓涓一次,下手比之前任何一回都要狠。池幸捂著耳朵縮在角櫃裡大哭,她聽到無法複述的惡毒謾罵,她不懂什麼是“騷”什麼是“蕩婦”,父親撕破了母親身上的碎花裙子,把母親拖進臥室。池幸動也不敢動,她哭得越來越大聲,拚命讓自己的聲音壓過臥室裡沉悶的耳光、痛苦的呻吟與喘息。

孫涓涓把所有漂亮的衣服、鞋襪裝進一個背包裡。她跟池榮說,要把這些扔掉。

隻有池幸知道,她沒有扔。

她把衣服鞋襪寄存在街上姐妹的服飾店裡。每天結束在照相館的工作,她會去接池幸,把池幸帶到店裡,然後在鏡前換上裙子和高跟鞋。

她的傷在背部、胸口、腹部和大腿,淤青很久才消。她在池榮麵前乖得像一具人偶,懇求他允許自己每天下班之後去姐妹店裡幫忙,掙多一點錢。池榮當然願意她掙錢,他要買煙、賭錢、去鄰縣玩女人,一切都要仰賴孫涓涓。

後來池幸想,那間小小的服裝店是一間魔法屋。它裡麵藏了一個童話,母親每每走進去,就會變成挺拔好看的孫涓涓。等跳完舞再進入,普通沉默的孫涓涓便回來了。

鐘映沒收孫涓涓的錢。每天傍晚結束授課,他會免費、單獨給孫涓涓上一節半小時的課程。

池幸是這場秘密約會的見證者。她與母親共享這個幽暗快樂的秘密。

她會看到鐘映的手,那隻漂亮、骨節分明的大手緊緊貼在母親背後,像長在一起似的不可分離。她會看到母親被鐘映帶著,在練舞室中央旋轉、發笑、側頭,她瘦削的腿在地板上踩出令人心跳的腳步聲,篤篤篤,篤篤篤。

池幸看見鏡子裡的孫涓涓笑。她從未見她有過這樣的笑容,一個池幸不認識的女人借孫涓涓的軀體和鐘映的手,重新降臨在這世界上。

池幸很久之後才知道那是一種綻放。她的母親在鐘映的懷裡,蓬勃、燦爛、激昂又絕不回頭地邁入注定慘敗的迷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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