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幸六歲就曉得,“漂亮”是一件有用的事情。
六歲生日,孫涓涓帶她去百貨大樓買禮物,她很快看中一件白色小紗裙。紗裙配一條編織的寶藍色流蘇腰帶,上麵綴兩顆鑽石狀的玻璃,新鮮漂亮。
裙子300,腰帶單賣,要加50。
池幸喜歡那腰帶,穿好後根本不願意脫下來。
孫涓涓舍不得50塊,勸她放棄腰帶。池幸不知從哪裡學來的本事,哭也不嚎啕,小嘴緊抿小臉通紅,眼淚一顆顆滾下來,受儘了世上委屈似的。
櫃台邊上站著幾個顧客,有人幫孫涓涓掏了衣服和腰帶的錢。孫涓涓不肯受這莫名好意,但那人已經走了。臨走時還說,漂亮小姑娘就要穿漂亮衣服。
池幸就這樣獲得了紗裙和腰帶。
她太小了,不知道這意外的禮物有什麼深意,隻記得一路上自己腳步輕快,母親手心有汗,連連叮囑她要保密,不能讓父親知道裙子和腰帶的來曆。
池幸後來養成了愛穿白裙的習慣。她黑發濃密微卷,眉目美得囂張,襯一件白裙裳,又豔又純。
“你知道編劇麥子用‘白山茶’形容你嗎?”
這個問題把池幸的注意力拉回采訪現場。
“他說的是你在蘭桂坊喝酒的那張偷拍照。”采訪導演問,“你怎麼看待他的評價?”
池幸上周到香港拍戲,朋友約她去蘭桂坊喝酒。她從片場直接過去,妝發衣服都沒換。偷拍的照片池幸看過,看完直歎那狗仔手機像素真高,拍照技術真好。
她的目光應該與鏡頭對上了,眼角殘留一縷笑,整個人仿佛從身周暗色中躍出一般醒目。微醺時她總是笑得很大聲,臉龐有酒染的紅,眼睛濕潤漂亮。
照片在網上流傳,麥子看到了,說她像白山茶,沉甸甸的欲和美,男人看了都想把她留在家裡,哪怕插花瓶裡乾看著也好。
池幸眼睛笑得彎彎:“網絡上的廢話我從來不關注。”
采訪導演對答案非常滿意,很快進入下一個問題:“聽說為了《大地震顫》這部電影,你這段時間都在上舞蹈課?”
池幸點頭,她喜歡這個問題,談興也愈發地濃起來。
《大地震顫》講述一位舞者的故事,她飾演女主角。目前合作談得七七八八,池幸已經報了舞蹈課,從零開始學習。
她說了些學習的趣事,展示手機中自己拍的照片。導演讚她穿舞裙的模樣美麗,忽然問:“你覺得世界上有‘美而不自知’這件事嗎?”
池幸笑得甜美:“怎麼可能呢?”
導演:“你不認同?”
在導演和攝像身後,經紀人常小雁衝池幸狂打眼色。
這句話是昨天的微博熱搜,貼著另一個當紅女星的名字。有國際大導誇那女星“美而不自知”,粉絲激動萬分,把這句話刷到了熱搜第一。
池幸笑著:“真正的演員很少關注鏡頭裡自己美不美,我們更在意彆的事情,比如角色該怎麼演繹。”
常小雁一拍額頭一跺腳,無聲地罵了句操。
對方哪裡會放過這個機會:“什麼是真正的演員?”
池幸繼續:“美而不自恃吧。美人一旦自戀,就顯得不可愛了。”
常小雁扶額長歎。
采訪節目名為《一刻問題》,每期時長十五分鐘,隻采訪一個明星。池幸日程太滿,一刻隻好利用今日拍攝前的半小時在片場做采訪。采訪提綱昨日已經發來,常小雁精心寫了答案,早就命池幸一一背好。
回到化妝間,常小雁扭頭露出凶相:“信不信我罵得你塵歸塵土歸土?”
池幸點起一支煙:“你那答案太長了,背不下來。我說得不好嗎?”
常姐:“那都什麼屁話!分分鐘被罵上熱搜!”
池幸咬煙、鼓掌:“那不正好?你們最喜歡我上熱搜。”
她一笑,常小雁就發不了脾氣。
池幸角角落落沒一處不妥帖。五官單拆開或許總有這樣那樣不完美:眉毛太粗,鼻梁太高,嘴唇又太薄,但一切安在她柔淨的臉上正好合適。任誰看一眼都不得不記住她:細處的不協調都成了記憶點,她長了雙太好太厲害的眼睛。
常小雁歎氣,翻開日程:“真是難管。該說不說,不該說的亂說。你看那誰不順眼,也彆這麼直接啊。”
池幸閉目卸妝:“她明裡暗裡針對我不知多少次了,怎麼我說一次實話,你就這麼緊張?”
常小雁知道她不喜歡今天的采訪,隻得換一個話題:“今天是殺青戲,導演昨天跟我溝通過,現場收音效果不太理想,咱們得勻出些時間進棚配音。”
池幸對工作安排很少怨言,點頭答應。
常小雁歎氣:“你什麼時候才能紅成一線啊。”
池幸立刻握拳:“小雁姐,加油!”
今天有威亞戲,池幸飾演的特工要在這個倉庫裡大開殺戒,為受辱的弟弟複仇。
池幸繞著倉庫熟悉地形,記憶打鬥和移動位置,抬頭看見角落坐著一個麵生的女孩,表情局促。
女孩正看著倉庫門口鋪設軌道的人。池幸朝她走去,女孩嚇了一跳,被燙到似的跳起來,聲音小如蚊蚋:“池、池老師,你、你好……”
池幸問姑娘負責什麼工作。
姑娘指著片場:“我表哥帶我來的,讓我當個臨時演員……還說可以跟你……要簽名……”
池幸打量她:“喜歡拍戲嗎?”
女孩仍是茫然:“我沒拍過。”
池幸指著她方才坐著的幾個踮腳箱:“這叫蘋果箱,女人不能坐。”
女孩惶恐起來,彎腰在蘋果箱上擦了又擦,問:“為什麼?”
池幸像看到了第一次進片場的自己。
“我到現在都弄不清楚為什麼。”她笑道,“我第一次拍戲,從白天等到晚上,足足站了七個小時。沒椅子,我就坐蘋果箱上,結果被罵了。”
“你第一部戲是《虎牙》!”女孩激動,“你演剃了半邊頭發的三妹,好帥!”
池幸頓生知音之感,給她刷刷簽了好幾頁。
《虎牙》是池幸入行拍的第一個戲。
朋友拉她去當群演,三十塊一天,隻需要反複走來走去扮演路人。可惜天氣不好,白天下起大雨,好容易等到晚上,路麵四處反光。導演改了景,重新用另一個方案布燈,現場忙亂。
兩人等得太久太累,隨便找個木箱子坐下,支腮發呆。
導演是香港人,迷信,開機儀式擺足燒豬,八方眾神請遍,帽子上扣一枚關公頭像。拍攝不順利,他早已煩躁不堪,回頭看見兩個女孩坐在蘋果箱上,立刻百米衝刺奔來。
池幸根本不知他是導演,即便知道了她也不怯。總之一個出言不遜,一個不甘示弱,吵得天塌地陷。
吵著吵著,導演一摸下巴,上下打量她:你敢不敢剃頭發?
《虎牙》裡男主角的三妹有一場重頭戲,要麵對鏡頭剃去半邊長發。那是一場兩分鐘的特寫,有長鏡頭,並無台詞,極考驗演員表演能力。
這是導演和製片臨時改的戲,三妹的演員與美發產品有代言合約,不能剃頭發,隻得退出。
池幸試戲時還帶著怨氣,細白牙齒咬得咯咯響,盯著鏡頭後的導演,眼神凶得要殺人。
她那時候十九歲,漂亮又稚嫩,眼神小獸般凶猛,火光藏在瞳仁深處。剃發是決心,她要從“三妹”變成虎牙的替身,等待生死未卜的哥哥回歸。
把梳子當作剃須刀,她抓起長發作勢往後梳,眼裡浮起淚光。畢竟被這樣莫名其妙罵了一頓,她心裡藏著委屈。三妹和她一樣委屈:拚儘全力撇脫的家庭,終究又把她拉回生死場。
三妹要哭,池幸也哭。眼淚噙在眼裡,半天落不下來。
導演也是製片人,當即拍板:“用她。”
《虎牙》在香港拿獎,海外發行十幾國,參加影展,宣傳物料高高低低地貼著,有一張是池幸單人海報。
鏡麵斑駁,三妹半張臉浸在暗處。她像上了膛的槍。
池幸覺得那上麵的人不像自己,眉目姿態全部好陌生。
她和劇組裡結識的朋友們坐在最後一排,悄悄看觀眾反應。
影院裡觀眾反響特彆好,三妹單打獨鬥去挑社團時,池幸聽見有人驚呼。
有人握住她的手笑,是鼓勵也是驚喜,池幸心裡卻很慌。
銀幕上颯爽乾練的人不是她,是名為“三妹”的化身。觀眾喜歡三妹,他們並不知道誰是“池幸”。
電影結束後眾人一塊兒去喝酒,吆五喝六,喝醉後在路邊呆坐發愣。池幸買礦泉水回來,看見幾個人醉醺醺地跟一條流浪狗講話:“……你看到了嗎?我名字,在片尾……我,劇本策劃……我寫了八分鐘的戲,可我不算編劇……”
狗聽得不認真,哢哢地咬一根雞骨。池幸蹲在他們身邊,有女孩靠在她肩膀上,長發柔軟,夢囈般嘟囔:“總有一天我的名字……要出現在片頭……我要當導演……當大導演……池幸,我的夢想……是拍屬於自己的電影……”
池幸沒有夢想。
她從小縣城來到大城市,大學第一年就開始瘋狂打工。她想要錢。拍《虎牙》的一個月她拿到了三千塊,是一筆巨款。
她知道片場裡有精明人有傻子,身邊的人們就是一群傻子。
《虎牙》她拍了幾百條,最後剪出來,戲份隻有8分26秒。
池幸覺得自己也是傻子。她明明拿到錢了,為什麼還要不甘心?
那天是她二十歲生日。五六個人和一條流浪狗在街頭聊了半宿,哭完又笑。
從那時算起,她已拍了十二年的戲。
池幸兜完幾圈,遠遠看見常小雁在休息室門前衝自己招手。
“小池!下一部,《大地震顫》對不?”她往常小雁跑去,路過正抽煙的編劇老師,老師粗著嗓子吼,“我看過那劇本!那是衝著拿獎去的!太棒了,寫得太棒了!好好演啊小池!”
池幸隻看過一份幾萬字的劇情大綱。她笑著應:“一定!”
常小雁捏著手機,欲言又止。池幸想起今日日程安排極緊:片場拍完之後是殺青宴,在殺青宴前她還得回一趟公司,跟《大地震顫》的製片見麵。若一切順利,今日就能簽下意向約。
“小雁姐,給製片的酒你帶了麼?”池幸張望。
“帶了。”常小雁把她拉進休息間,“……算了,那酒還是咱們自己留著吧,用不上了。”
池幸心頭一悚:“怎麼了?”
“《大地震顫》女主角換人。”常小雁答,“公司今天做出的決定。”
休息室裡瞬間寂靜,隻能聽見池幸急促的呼吸聲。她下意識去摸口袋,但手機不在身邊。
“給我手機。”池幸臉上沒了一絲熱情快樂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冷冰冰的憤怒,“公司?是林述川吧。”
她用常小雁的手機撥林述川號碼,屏幕上亮出“債主”二字。常小雁輕咳一聲,和化妝師環顧左右,不發一言。
通話接通,池幸深吸一口氣:“我,池幸。《大地震顫》為什麼換人?”
片刻,另一頭的人懶洋洋道:“因為有人不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