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盈給辛夷早起梳妝。
發現夫人……哦不,小姐她有些困懨懨的,中間打了好幾個嗬欠,一副宿醉後的可憐模樣。
她心裡有些疑惑,但不敢說。
昨夜是二公子抱著她家小姐回來的,回來的時候人就已經醉得不成樣子了,而且二公子也奇怪,非要親自侍候小姐淨手擦臉,還半跪著給她除了繡鞋羅襪。
看著少年就那麼垂下俊秀臉龐,伸手握住了榻上女子那隻藏在襦裙下的雪白伶仃腳踝,阿盈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怪異和不舒服。
但他們平日裡就很親近,二公子也敬重小姐這個前嫂嫂,很聽她的話,甚至有的時候阿盈都覺得他有點黏人了。
於是當下阿盈雖然隱隱的覺得不太舒服,到底也沒有多想。
隻是二公子非要親力親為的侍候,那麼小姐最裡頭貼身穿著的那件小衣,肯定是沒法子換的。最後隻除掉了那層繁複累贅的外裳,就躺在榻上睡了。
今晨她起來侍候小姐梳洗更衣的時候,才發現她脖頸處,好似有幾個蚊子叮過的紅痕。
而且鎖骨下方被遮掩的地方,也透著幾分詭異的淤青痕跡。
小姐聽到了她詢問的話,原本惺忪困倦的神情愣了一下,然後微微笑著說,“不礙事,可能是我喝醉後不小心磕在桌角了。”
阿盈支支吾吾的沒好意思說,她瞧著那處有些、有些像齒痕。
但又覺得不可能,昨晚出門有二公子在旁邊貼身跟著,就算小姐吃醉了酒,又有哪個不要命的孟浪登徒子敢在那處咬小姐呢?
許是莫名聯想到沈如芥昨夜蹲在榻邊,伸手幫小姐脫繡鞋的那一幕。阿盈心裡的詭異感覺又來了,而且竟然越來越強烈。
如果,如果真如她所想那樣,二公子對小姐存了那種隱晦可怖的心思。
阿盈受到驚嚇似的瞪大眼睛,然後使勁搖了搖頭:不成不成!
怎麼成呢!
就算夫人同侯爺和離了,也曾經是二公子的嫂嫂,他怎麼能,怎麼能……
於是她內心煎熬掙紮了片刻,還是決定要提醒小姐,叫她從今以後防備二公子,跟他保持距離。
稍微組織了一下語言後,阿盈有些期期艾艾的開口,“小姐,奴婢覺得、奴婢覺得……”
辛夷等了小半天,也沒等到她下一句。
於是轉過頭,納悶不解地問,“你覺得怎麼?是又在糾結哪支步搖的顏色襯我,或者哪朵珠花好看麼?”
阿盈搖搖頭,終於緩緩開口,“奴婢覺得,二公子好喜歡你啊。”
是那種不正常的喜歡,是會被人吐口水,罵水性楊花狐狸精的那種喜歡。
辛夷聽罷沉默。
她想到昨夜的吻,也有些一言難儘。
因為直到現在,她的嘴皮子還在隱隱作痛。
她甚至毫不懷疑,沈如芥要是個蜘蛛的話,都能在她身上吐絲了。
阿盈見她遲遲不應,繼續提醒,“小姐,咱們以後離二公子遠些罷,免得叫旁人說閒話。”
“奴婢知道您向來心軟,總是想報答他幽州求藥的恩情,也總是心疼可憐他在侯府的處境。可畢竟男女有彆,而且,您現在也不是他的嫂嫂了。”
辛夷又沉默片刻,“放心罷,不會有閒話的。”
都是真話,身斜不怕影子正。而且她要想刷滿反派好感度,還得繼續攻略呢。
“小姐……”
辛夷忍不住好笑,抬手捏捏她的臉,“你怎麼學得跟阿芥似的,這麼喜歡跟我撒嬌?行了,去準備早膳罷,咱們可不能餓肚子。”
小丫頭見跟她說不通,氣鼓鼓的走了。
今日天氣不錯,盛京之中也很熱鬨。
玄衣少年腰佩著長劍走在前頭,冷冽的一雙鳳眼裡沒什麼情緒,偶爾閃過一絲厭惡不耐。
而在他身後,則是胳膊上掛滿胭脂水粉和糕點的藍衣少女。
呂鳶氣死了,她本來就在七皇子那兒吃了好多日的閉門羹,想折磨沈如芥撒撒氣,沒想到到最後把自己累得夠嗆。
而且聽到她憤怒又震驚的指控後,對方竟然嗤笑著說,“阿鳶姑娘,殿下隻吩咐我陪你閒逛,可沒說過要幫你提東西。我隻做殿下吩咐的那部分,應當也沒什麼問題罷?”
呂鳶氣得簡直快要嘔血:奶奶個腿兒的,蕭從荊是個狗東西!就連他身邊人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一個到處憐香惜玉,一個根本不會憐香惜玉。
她一時間難受得有些想哭,尤其是想到蕭從荊最近對她的躲避與冷落。
而且現在走得腿又疼,胳膊也墜得疼,風吹得她原本俏麗的臉蛋都有些皸裂了,還渴得要命。
她眼眶酸紅得不行,有點兒良心的人都應該過來問問她怎麼樣了,要不要幫忙?
可是沈如芥看到之後,竟然完全的無動於衷,不對……他好像更不耐煩了,眼神甚至明晃晃的寫著幾個大字:到底死不死?早點死了他好瞧在殿下的麵子上,替她收屍。
呂鳶終於忍不住了,對著他諷刺怒罵:“姓沈的,你這麼爛的性格活該討不到娘子!因為根本不會有眼瘸的小娘子喜歡你,你這輩子都不會知道溫香軟玉在懷是什麼滋味!”
然後她發現,少年不僅沒有像之前那樣回嘴,反而被她罵得愣住之後微微臉紅了。
呂鳶:“??”
有病吧他,這時候有什麼人值得他想的?
正在茫然不解的當下,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道細柔的女聲,“阿芥?”
呂鳶轉過頭,瞧見了一張貌美溫婉的女子麵容,她穿著淺玉色留仙裙,螓首蛾眉,雪膚花貌,旁邊跟著個伶俐的小丫鬟。
呂鳶第一次瞧見陌生女郎,瞧得臉紅了。然後很快,她就知道了麵前女子是誰。
鄔辛夷,那個被沈歸休棄的病秧子世家女。
沈如芥好像完全變了個人,他積鬱在眉眼間的陰鷙與冷漠儘數消解,看上去良善無害極了,就差不能當場搖尾巴。
而且還用那種會讓呂鳶起雞皮疙瘩的語調,湊過去同她說話,“辛夷,你怎麼來了?”
辛夷睇著水眸,柔婉一笑,“閒著無事,和阿盈出來采買些東西。”
說著望向一旁瞧著她臉紅的呂鳶,“阿芥,這位姑娘是……”
辛夷當然知道麵前的少女名叫阿鳶,是呂刺史家的女兒。
但她就是故意要問,還用那種隱約誤解、又不好張口的表情看著他們兩個。
沈如芥怕她誤會,根本沒想著瞞她,當即極為利落的撇清關係,“跟我沒關係,是七皇子心儀的人,我隻是聽從殿下吩咐陪她遊逛。”
確實太會裝乖了,簡直就跟昨夜纏著辛夷親了又摸的少年,不是一個人。
辛夷聽到他坦然說出“七皇子”幾個字後,做出微微驚訝的樣子。
但也沒有過多追問,隻是有些了然的點頭,“原來是這樣。”
於是原本的兩兩成行,變成了四人同行。
呂鳶算是看出來了,沈如芥很“怕”他的這個前嫂嫂,對她溫聲細語的言聽計從,在意得簡直有些病態了。
天上有稀疏的雀鳥飛過去,嘰嘰喳喳的。
正是中午日頭還算比較暖和,雖然仍舊有些冷意,但不至於多麼刺骨。
沈如芥卻停下來,蹙眉幫“嫂嫂”係緊身上的披風,又進到臨街的鋪子裡給她買了隻暖手的繡袋,體貼的塞到她手中。
不僅如此,也知道女孩子需要憐惜了,沒走幾步路就要侍候她休息,還挑了間很貴的茶樓請她們坐下來吃茶。
這麼強烈的區彆對待之下,呂鳶感到深深的自我懷疑:難道她真的這麼惹人煩?
不僅蕭從荊那個狗東西不肯見她,就連沈如芥也是。
她這半天掛著一大堆東西走路,累得胳膊疼腳疼,喉嚨都快渴得冒煙兒了,沈如芥也當沒看見。
沒有絲毫想要憐憫她的意思。
可換成了他嫂嫂,他就有眼色得很。
話語間彆說帶著冷漠奚落了,就連聲音高點兒都不肯,仿佛對方是什麼一碰就碎的脆皮美人。
要是辛夷能聽到她的心裡話,估計也會:“……”
也並沒有當她一碰就碎。
至少昨夜咬她的時候,就恨不得把她連骨帶皮的揉碎了。
小二哥過來熱情的招呼,將他們引到大堂的一張空桌前坐下。
然後各種糕點茶水介紹了一遍,沒等片刻,就把他們點的那幾樣端上來。
阿盈也一並坐下,在旁邊將倒好的溫熱茶水遞到她手上。
辛夷笑笑,然後垂下兩道小扇子似的睫羽慢吞吞的喝,假裝沒注意到少年流連在她紅唇上的晦暗視線。
而在桌案另一邊,喝了盞熱茶之後恢複體力的呂鳶,也從方才的那場鬱卒中解脫出來。
但怎麼想都不解氣,尤其是看到玄衣少年拿起筷子的第一件事,就是將碟子上的那隻元寶形狀的水晶糕夾給辛夷,“來,嘗嘗這個。”
又裝!又裝!!
好像滿桌就屬他最懂事,就他最知道怎麼心疼人。
她在心底罵了兩句,然後眼珠子一轉,就想到了給沈如芥上眼藥的法子。
於是靠近了辛夷那邊,故意用少年能聽到的聲量提醒道,“鄔小娘子,二公子可不像你想象中的那麼無害,他心腸壞得很,你可不要被他騙得骨頭渣子都不剩!”
她說的是真心話。
其實呂鳶打心底裡是有些怵沈如芥的,因為她見過少年殺人不眨眼,折磨人的可怕那麵。
但她沒想到對方那麼會裝,鄔姑娘完全就是把他當成了一個受欺負的小可憐,沒心眼兒的好人。
她恐怕不知道這個不受寵的沈二,不僅是替蕭從荊掃除障礙的殺手,還是他府上最得力的幕僚。
那些離間太子黨羽,讓他們鬥得你死我活的陰損主意都是他出的。
今天會說出這番話,除了是想故意氣沈如芥之外,也是因為覺得鄔小娘子貌美又善良,一看就很好騙。
所以更加希望她能夠及時醒悟,離這個心狠手辣的少年瘟神遠一點。
呂鳶話落,就看到沈如芥的神情陰冷下來,雖然仍在微笑著,眼底緩慢滲出的濃稠惡意卻快要將人吞沒。
她從前“有幸”看到過他虐殺那些死士刺客的場景,就是這副模樣。
呂鳶心頭一突,周身的雞皮疙瘩都冒了出來。
她下意識縮了縮脖子,竟然有些後悔自己方才的逞能了。
好在被她獻殷勤告小狀的鄔姑娘,並沒有太將這番話放在心上。
隻當是他們熟人之間的打趣,於是也就莞爾一笑,“沒關係,阿芥很好,他不會騙我的。”
是辛夷想騙他。
而且還是騙完了就跑,找都找不著的那種。
聽到這裡,少年的神色才算緩和了一點。
呂鳶心有餘悸。
算了。
被騙就被騙罷,她也不是菩薩,鄔家娘子倒黴總好過她自己倒黴。她可不想被沈如芥這個病態瘋子,給暗中記恨上。
夜涼如水,庭院也幽靜下來。
廂房裡燃著幾盞燭火,將榻上和案前的兩道人影柔柔照亮。
沈如芥仍然選擇在她的房中打地鋪。
給他另外安排房間睡床也不要。
理由自然是十分的冠冕堂皇:比如這處宅子所在的位置靠近煙花柳巷,夜裡總是不算太平,離近些也方便看顧她。
兩人床榻和地鋪之間隔了一道屏風。
辛夷還沒換寢衣,而且沒什麼睡意,於是走到屏風外的桌案前給自己倒了一盞茶,接著拿出前兩日沒看完的那個話本子,坐下來繼續讀。
不是什麼《賢媛集》和《女則》。
而是阿盈怕她無聊,特意從彆處搜羅到的靈異誌怪話本子,當然辛夷並不是太滿意,但她一個大家閨秀也不適合看更獵奇的,隻好無聊的時候用來打發時間。
她放下茶盞,看到了段落開頭處的“須彌芥子”這四個字。
眼前忽然浮現出她剛進入這個小世界的時候,腦海中湧入的那一幕景象。
夜巷裡那個傷勢慘重的少年,迎著撕扯的朔風,聲音稚嫩卻冰冷漠然,“沈如芥,命如草芥的芥。”
仿佛有了這樣的名字。
在他今後日複一日的生活之中,就可以理所應當的不被任何人偏愛。
辛夷歎了口氣,忽然有些心軟。
她抬眼看著不遠處的少年,以及那副幽深而昳麗過分的眉眼。
沈如芥也在一直望著她。
“阿芥。”
沈如芥走過來。
就著燭火可以清晰地看到,少年那雙狹長鳳眼裡的占有欲和喜歡快要滿溢出來了。
辛夷笑眯眯摸了摸他的頭發,然後說起了在話本子上看到的東西,“據說神仙的世界裡有一種叫做須彌芥子的東西,很厲害,可以容納世間萬物。”
她眼睛望住他,很認真的說,“須彌芥子的芥,也是阿芥的芥。”
所以,不是命如草芥。
從來都不是,以後就更加不會是。
辛夷說完放下了摸他烏發的手,唇邊仍然帶笑,用很自然的語氣問,“如果阿芥也有一個須彌芥子的話,最想收集什麼東西?”
金銀珠寶?駿馬闊屋?
少年被問得眉眼一怔,卻遲遲沒有回答。
辛夷還以為他沒聽清,於是又試探著喊了一聲,“阿芥?”
“你。”
辛夷依舊茫然:“什麼?”
少年漆黑的眸子望向她,眉眼沉寂,沒有一絲一毫的玩笑之色,“你方才不是問,如果我也有一個須彌芥子,最想把什麼裝進去嗎?”
他說著,纖長濃密的睫羽忽然一顫。
像揉碎了一枝春日梨花。
“是你,辛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