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這是一部漫畫,我現在一定是呈褪色的黑白線條那樣坐在座位上。
……我也去跳樓算了。
“小維,怎麼了?”班上要好的同學吃了一口章魚烤腸,“不是才贏了跳高比賽嗎?”
幾張桌子如豆腐塊似的並在一起,有帶便當的中學生們常常這樣拚桌搭飯。我坐在其中,聞言,將計就計地歎了口氣。
“是啊,不過我在想下午排球賽的事。”我提筷夾起一口肉鬆小卷。
家長很忙,以往我都會自己備飯。但今天有比賽,我老爸就提前做好了必勝便當:中間,他把鮮黃滑嫩的玉子燒切成有貓耳的形狀,潤紅的番茄醬點綴豆豆眼、小鼻子、貓嘴和胡子,再布下一圈滿當當的壽司小卷,把它團團圍住;
兩側則是為了營養均衡的小菜。左邊齊整地疊著三塊炸豬排,空隙擠著黃瓜與西紅柿。右邊是迷你版的水果沙拉。
同學:“誒——”
另一個接著問:“小維那麼厲害,到現在還會擔心比賽嗎?”
我說:“這次不是打我擅長的位置嘛……嗯,不過加油就好。你們吃玉子燒嗎?”
飯搭子們:“要吃要吃!”
我把便當盒裡的美食分享一半出去,換來彆人的感恩回饋。
吃完,把桌子們搬回原位。我趁無人注意,往嘴裡多塞兩口能量棒,這才坐回位子。
補個水。
旋開水瓶的蓋子之際,一如既往圍到我桌邊的女生們壓著嗓音,不停往教室門外望一眼、再望一眼,難掩興奮地竊竊私語:“喂,那是a組的山本吧?”
我想要喝水的動作霎時滯住。
“咿呀!真的……!”
“好高啊,頭都快頂到門了。”
“他不是剛比賽完嗎?沒回家?”
“咦,在往這裡看?!怎麼辦,我頭發沒亂吧?!”
同學們嘰嘰喳喳,間歇發出看似忍耐但還是挺大聲的激動驚呼。我一轉頭,果然,高大的黑發男生正杵在班級門口。
他已經換好一身校服。
白襯衫,黑長褲,額外地戴著一對黑色運動護腕。今日天氣對他而言肯定也熱。這位體育明星鬆著最上方一顆紐扣,領帶沒係緊,一副要是被風紀委員找茬那就等被抓了再說的自由態度。
我鎮定地喝完水,能量棒也平安無事地交給胃去消化。
山本武那雙探望的眼睛四處巡遊。
旋即發現我,倏地亮起。
這樣驚喜的飽滿神情,點亮了他原先有點憂心忡忡的、微蹙著眉的麵孔。而正當我心中警鈴大作,頭皮發麻,儘快思考該如何妥善應付這種情況時,山本卻又轉開目光。
他倚著門框,笑著和我們班坐前排的男生聊了兩句,便在眾多熱切的矚目之間揮揮手離開。
我鬆了鬆下意識握緊水瓶的力道。
身旁仍充斥著諸如“天哪,近看更帥”、“我剛才應該過去跟他搭話的”、“a組的棒球賽下一場什麼時候”的熱聊聲。我聽見有人找我說話,也揚起笑容一一回應。
……唉。
這兩天暗自歎氣的次數好像變得更多了。
等到話題變遷,我一麵接受著同學們的加油鼓勵,輕車熟路地編起頭發,順便抽出幾隻可愛的發夾,給同為排球賽選手的同學整理發型;一麵,又被前不久那些崩潰的畫麵反複襲擊。懊惱,羞愧與悔恨的鉛水在胸腔裡不斷下沉。
這是一種細細密密的折磨。
即使對我來說,那時的山本君一點也不隨和、不可靠、不善解人意,我那樣突然被擊穿護甲一樣,無能狂淚地揣度他,卻也是非常糟糕的行為。
他甚至隻是平平淡淡地說了幾句話而已。
但與此同時,卻還能照常地對我保持善意。說什麼高興認識我,這是發生那種情況後還能說得出來的話嗎。誰會高興認識那樣的我?
好可怕,這種人。
得找個時機好好道歉。
得讓他知道,我說的都不是真的……被他那樣輕易地揭開真麵目,那我辛辛苦苦經營的一切算什麼?算我倒黴麼?
沒錯,要先去鄭重地道個歉,說清楚來。
然後,表麵當作這樁衝動的壞事從一開始就不存在,實際上到入土之前回憶起來,都會突然尷尬得想下輩子再也不當人。
唉……
明明已經維持這個狀態很久了,怎麼偏偏在今天破防,什麼話都說得出口。
就連即將開始的比賽,都像可供逃避的避難所似的。
我這個白癡。
總在後悔,總在彌補。
除了下個月的大型同人誌展銷會舉辦地點不遠,還有我期待很久,特彆想買的《守○甜心》空夢同人本以外,我的生活沒有一件好事發生。
二口星紗,國中二年級。
身高1695,體重56kg。
最喜歡的食物是拉麵,最討厭的科目是英語。
最近的煩惱有:
一、長得太高了,經常被側目打量;
二、哥哥企圖代替小姨來參加家長會;
三、去年退出並盛女子排球部,但在今年校活動裡,不知為何又選報了排球賽。執行委員歡天喜地地把名單交了上去,自己根本來不及反悔。
還有……
單手拎著一小盒牛奶,二口星紗扭頭看向身後側。春風溫潤,習習拂過,她卻形如冰棍般渾身僵硬地凍在自動販售機跟前。
接著,發出不尷不尬的聲音:“啊。”
四、初賽碰上現役排球部正選就算了,還好死不死在這種私底下的情況偶遇!要死啊!
要知道,雖然退部屬於自主選擇,但麵對始終堅持在社團訓練的人,無論如何都免不了會有點心虛。
更何況——她下意識咽了口唾沫,那股做錯事的糟糕感覺愈發強烈——
那可是西賀。
剛入學就作為強勁的兜底力量,成為自由人正選,實則打什麼位置都很強,一度讓並盛女排看見崛起的希望曙光。不僅如此,還是部裡最努力的人之一……成績優異、樂觀上進,從頭發到腳尖都寫著“完美”的同期生。
西賀維。
曾經在訓練中,幫助過自己無數次的西賀維。
光是一瞬間想起她曾經慷慨的援助、體貼的關心、恰到好處的鼓勁,再意識到自己逃兵般的行為,二口星紗恨不得馬上鑽進土地裡,和傳聞中埋在學校地下的時空膠囊當舍友。
可惡,早知道就不要在賽前嘴饞溜出來買牛奶了。
好後悔。
星紗就這麼宕機在原地。
她從沒如此傻愣過,心跳刹那間蹦上嗓子眼。她看著西賀維注意過來。後者眨了眨眼,繼而平常地來到紅色的自動販售機前,平常地對她露出笑臉,說了些什麼,最後平常地伸手按了一下運動飲料的按鍵。
嘀。
飲料瓶出貨,哐當一聲響。二口星紗驀地回過神。
“……抱、抱歉,什麼?”她慚愧地發現自己完全沒聽進對方的話。
西賀維卻毫不介意,笑了兩聲。
“我是說,二口同學還是這麼喜歡這個牌子的牛奶啊。”她彎腰拿出飲料,在手裡輕輕掂了一下,連這麼微小的動作都顯得灑脫,“待會兒就要比賽了,會緊張嗎?”
二口星紗差點沒找到舌頭。
“也……還好。”她回道。
媽啊,這是什麼回答,太乾巴了吧?
然而,沒等吐槽完自己,她便聽女孩開朗地接話:“我也是。能再和你一起站在賽場上,總覺得比起緊張,反而感覺開心多一點。”
星紗怔了怔。
她更高,因而需要稍微低下腦袋。
西賀維就站在麵前,握著飲料,抬頭看來。她笑起來總是彎起眼睛,睫毛忽閃的弧線令人想到從遠山山頭破曉的晨曦。
有時,二口星紗覺得,西賀維當自由人是有字麵意義上的原因的:這家夥擁有自由的天賦,做什麼都擅長;不會的就努力去學,學得快,會了也從未半途而廢。
機敏,強大,長得又出眾。
正如此時此刻,好像連陽光都偏愛她柔軟的、棕栗色的過肩發。它傾注著光明磊落的色澤,去愛她烏黑的眼,毛絨絨的睫,健康的肉粉色的嘴唇,端正而白皙的麵頰。
她的發絲天生有點卷,卻每天都打理得很好。
發尾編纏成一把粗麻花辮,手法熟練,足夠牢固,不乏年少心思的可愛。比賽時滿地打滾都不會散開。
這樣一個完美的人,根本就是上帝的畢設吧?
星紗心想:“換作是我,尾巴早就翹上天了,哪還能做到那麼謙遜體貼……更何況她明明完全有資格驕傲。老天真是不公平。”
就連成為逃兵的她,也還是被這般一視同仁地對待。
“啊,嗯。”又是乾巴巴的回答。
二口星紗瞥了眼販售機,望了望湛藍的天際,才慢吞吞地看向預賽對手,“也沒有……不能說不緊張吧,總之。”
“也是,畢竟或多或少都會嘛。”西賀說,“你今天打哪個位置?”
星紗一年級時,在排球部是高度最優秀的副攻之一。
她難免彆扭地低聲道:
“……副攻。”
“什麼呀?”
“副……”
“嗯?”西賀湊近側耳。
星紗頓時抿緊嘴唇,上半身後仰一二,繃著聲音說:“副、副攻!”
栗發女孩又笑:“其實我看過名單了。”
“……”哈?!
二口星紗感覺自己麵目都漂移了一瞬,情不自禁地吐槽,“那西賀你還問我啊!釣魚嗎。”
“抱歉,因為想看二口同學的表情……”
“你這家夥性格其實很惡劣吧。”
西賀維抱著飲料瓶,開朗地哈哈直笑。
夏天快到了。
天氣晴朗得見鬼。
二口星紗感到悶熱,緊澀的熱意從運動服的領子裡滾出,令她耳根發燙,心生一種浸泡在溫泉的錯覺。
這股熱度仿佛融化了最起初的僵硬。
她握著牛奶盒,另一手摸摸後頸。乾燥而溫熱。少年的笑聲趟過晴日,穿過鳥雀振翅翱翔的魯莽風聲,捎著她,短暫地飛回去年炎夏的體育館。
木地板。汗水滴落在地板,暈開的水痕;坐牢似的被鐵杆圍住的時鐘與窗戶;叫球的呼喊,排球結結實實擊打在掌心的觸覺。
啊,糟糕。
真是不想記起來的回憶啊。
二口星紗忍了忍,還是沒忍住,偷偷摸摸翹起嘴角。隨即噗嗤一聲,彎腰笑出聲來。
自動販售機一言不發地站在中間,圍觀兩人堵在麵前鵝鵝笑。
“受不了——”星紗率先再開口。她直起上身,放鬆地聳了聳肩,“沒想到再正式見麵,還是在這裡。”
“這次我們反而站在網的另一邊。”西賀說。
“是啊。”
絕對贏不了的,隨便打打吧。
西賀:“二口同學要是想著‘絕對會輸’,我就要跟你們班長告狀。”
星紗一噎:“你有讀心術嗎。”而且是小學生麼,還告狀?
西賀維歎了口氣。
“全部寫在臉上了。”她好心地指出,“好歹是曾經的隊友,彆小看我哦。”
“……”
真難糊弄!
二口星紗的臉龐通紅。
她說不清內心繁蕪叢生的情緒。可能,八成,有一點殘留的羞愧,有一點感動,有一點想吐槽的無奈。又有一點那種自己無法輕易說出來的話,被彆人主動提出,從而鬆了一口氣的慶幸感。
還有一點點,連她自己都羞於承認的,微妙的失落。
曾經的隊友。
曾經……
不對,這時候想這些做什麼,退部是她自己選的啊!
當時,下課的課間,西賀維來a組找她,用一種不會讓人尷尬的巧妙聊法問出她的退部理由時,她甚至還記得自己那會兒的語氣——
漫不經心地,似乎倍感困擾地,看著走廊外的天空,她說:加入社團,是因為我哥在打排球,所以很想試試,是什麼樣的運動能讓他那麼認真。不過嘗試之後……感覺也沒有想象中的好玩。
這沒什麼。
世界上喜歡排球的人很多,不喜歡的也很多。
小升初的時候,她和兄長吵架賭氣,誌願從宮城縣報到東京裡。她住進小姨家。冷戰沒幾天,她哥就慢慢重新開始給她發消息,問她活得好不好的近況。
那幾天……退出訓練那幾天,回家後,她哥哥敏銳地發現她在部活時間也抱著手機回消息,就問是不是懶得去訓練。
二口星紗說,退部了。
哥哥找了個周末,把她接回家裡一趟。
退什麼啊,和隊友鬨矛盾?她哥挑起眉毛。
矛盾……也不算吧,隻能說氣氛一般。星紗舀了一勺飯。主要是沒意思,打球的感覺也就那樣。
她兄長笑她沒品,她和他在飯桌上乾了一架。
但就連哥哥也尊重她的選擇,沒多說什麼。
這是正常的。
誰都知道。
可是……
“雖然想再多和你說說話,但還是先到這裡吧。”西賀維喝了喝飲料,擰上蓋子,“賽前和對手閒聊什麼的,被我們班的人發現絕對會擔心。賽場上見,二口。”
星紗回過神:“賽場上見。”
“我會全力以赴的。”
“喔。”
“你要是抱著隨便打打的心態來對付我,我可不會放過你。”
“……喔。”
西賀的目光在陽光裡生動地熠熠閃爍。她專注地盯著她。直到星紗鬆口,聽見自己壓低的,堅定的聲音:“知道了,我也不會輕易輸給你,西賀。”
栗發女孩笑起來:“嗯,我等著!”
西賀維和她打完招呼,便先行離開。
二口星紗在原地罰站了五分鐘。
幸好,到最後,西賀也沒有問她這次為什麼要報排球。
真是萬幸。
她根本回答不了這個問題。
硬要回答,也頂多撒撒謊,說被推選上來了而已。
這樣的話,原本緩和下來的氣氛也會被破壞。
太陽曬著後頸與肩膀,按摩般發熱。星紗盯著自己手裡的牛奶盒。半晌,戳進吸管,喝了一口。甜味裹挾著微微的涼,順滑地、輕盈地淌過舌頭。
“……可是,為什麼。”她咬著吸管,不知想對誰說,“為什麼,我其實在期待她問這個問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