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後,江二爺連夜讓人重築了靠北的院牆,足足加高了快一倍,那一半探牆而出的桃樹枝被砍掉,再也無法逾牆。
葉秋水無奈地看著高牆築起,桃樹枝一片片落下,心裡氣憤又難過。
隨後,江二爺吩咐家中仆人將桃樹另一半所結的果子摘下,裝入籮筐,用扁擔挑起,送往北坊。
他要將這些桃子分給北坊的貧民。
貧困窘迫的北坊這日突然駛進來一輛簡雅的馬車,上麵走下來一個儒雅隨和的中年男人,一襲青衫,笑容和煦。
北坊的矮舊民居歪七扭八,緊緊貼在一起,雜亂無序,像是厚重大地上生出的一排排瘡疤,聽到有銅鈴聲響,眾人紛紛探頭張望。
一筐又一筐的桃子從馬車上搬下,仆人將這些果子分發給北坊的窮人。
葉秋水聽到動靜,也從家中走出。
昨日她後背疼得厲害,雖然江家的大夫說她沒什麼大礙,但葉秋水脫下衣服,看到後背有一大塊淤青,疼得她怎麼都睡不著。
今日起來,察覺腰上又腫了一片,腳有些扭了,她難得沒有起大早去街上撿彆人丟下的爛葉菜。
葉秋水穿著赭色短衫,衣服太短,還是她三四歲時母親縫製的,穿了許多年,縫補多次,已經短太多,緊貼在身上,露出一截腰。
沒有大人給她紮頭發梳洗,葉秋水每日都是灰頭土臉的,她也很少會拾綴自己,一個無人看管,幾乎等於沒爹沒娘的女孩,很容易被人拐走,或是長得好看些,教些琴棋技藝,養幾年,可以賣得一個好價錢。
葉秋水頭發亂糟糟,臉也臟,除了一雙圓溜溜,神采奕奕的眼睛,旁人看她,可能連男女都認不出來,難怪總被人認作乞兒。
葉秋水起先不知道是誰來到北坊,她好奇地擠進人群,江家的仆人在發放桃子,是三郎院裡的那棵桃樹結出,雖然被葉秋水偷走許多,但剩下的仍舊裝滿了三籮筐。
最前麵的是江二爺身邊的長隨,昨夜也在場,甚至幫葉秋水叫來大夫,葉秋水瞧見他們,愣了一下,不明白這群人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下一刻,那名仆從認出人群中的葉秋水,笑著將不明所以的葉秋水拉出來,領到江二爺麵前,“二爺,是這個孩子。”
江二爺眉梢輕挑,喚她到身前。
葉秋水聽不懂江二爺說的官話,她愣愣地上前,江二爺蹲下身,撫摸著她的頭發,目光慈愛,語重心長地說:“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1。”
葉秋水一臉莫名:這是在說什麼東西?她怎麼一個字也聽不懂?
江二爺語調柔和,像是在教導自家晚輩,“孩子,以後可不能再做這樣的錯事了,你我毗鄰,有什麼難處,儘管來江府找我,本官自會幫你渡過難關。”
他說完,葉秋水依舊覺得茫然,江泠和他爹一樣說話文縐縐的,但要是她說她聽不懂,江泠就會用她能理解的方式教給她聽。
但江二爺不一樣,他說完直起身,並沒有想要解釋給她聽的意思。
看熱鬨的人群交頭接耳,有人向江家的仆從打聽,得知這葉家小兒數次攀牆偷盜江家財物,昨夜甚至被當場捉住,但江主簿寬宏大量,並未與小兒計較,甚至派人送她歸家,請大夫為她看傷,隔日又特地前來探望,還給其他貧民也送了桃子。
這世道,這般仁義善心的官人已經不多了。
眾人議論紛紛,有誇讚敬佩江二爺的,也有對葉家小兒指指點點的。
葉秋水懵懂無知,聽不懂江二爺那些“君子”,“也啊乎的”的話是什麼,但可以看得出,自從他出現,周圍的人看向自己的目光便不一樣了。
她有些無助,明亮的眼睛裡露出茫然與惶恐。
桃子分發完,江二爺在恭維聲中乘車離去,葉秋水抱著桃子,聽到有人喊她,“水丫頭,你居然是個賊,還偷到江主簿家中去了,幸虧江主簿寬宏大量,不同你這個賊計較,還請大夫給你看傷,送你東西,換作我啊,早就將你打斷腿,送去官府了!”
眾人七嘴八舌,看著葉秋水取笑。
他們用的是曲州土話,葉秋水又從小生活在北坊,聽得懂他們在說什麼,她臉上第一次顯露出窘迫,沒有理會那些人的話,抱著桃子悶頭跑進家中。
銅鈴聲穿過坊市,江二爺聽著一聲又一聲的恭維聲,擺了擺手,臉上是平淡隨和的笑容,眾人心想,江主簿果真如傳說中所言,平易近人,溫善正直。
回到家中,剛下車,江二爺便吩咐仆人端來一盆水,仔細淨手。
另一處院子,宋氏正低頭和婆子們一起打牌九。
聽到丫鬟說起今早的事,宋氏冷笑,“偽君子,瞧見他那裝模作樣的笑臉就犯惡心。”
省城的考試結束後,江家主宅派人來問,原來是老夫人想念孫兒,要接江泠過去住幾日。
老夫人子孫眾多,尤其疼愛江泠,前幾年江泠隨父母待在姑蘇時,老夫人便時常差人過去探望,如今搬回曲州,更是隔三差五便要江泠回身邊居住。
江泠敬愛祖母,省城的考試結束後去她老人家膝前孝敬了幾日,等再回到家中時,已是小半月之後了。
宋氏早早安排人在門前等著,馬車剛一入巷,立刻有人迎上前,二夫人身邊的劉媽媽笑著說:“三郎回來了,夫人在裡間等著呢,先將外衣換下,淨一淨手,飯已經備好了。”
江泠脫下外衫,低頭洗手。
宋氏上前,扶著他的肩膀上下打量,問:“怎麼去了這麼多日,那邊可有人欺負你?”
宋氏瞧不上江家,也瞧不起那些族人,瞧不起出身普通的妯娌們,她是大家族嫁過來的女兒,就是下嫁,那也是江家人攀不上的貴婦人,既看不上小門小戶,也不願與江家族人往來,覺得他們市儈,圓滑,總擔心弱不禁風的江泠與他們一起會被欺負。
“沒有。”
江泠說:“祖母的身體不比往年了,母親,過段時日我還想去看望她。”
宋氏神色寡然,“隨你,先吃飯吧。”
宋氏拉著他入席,絮絮叨叨,“你前幾日叫人回來傳信,說想吃羊肉包子,料到你今日回家,廚房早早就備著了,三郎,你怎麼會突然想吃這個,你以前從來不吃膻腥的東西。”
江泠目光微動,神情如常,臉不紅心不跳地說:“突然就想吃了。”
他嘴上雖然這麼說,可席間筷子卻一次沒往那個方向伸過。
這段時間江二爺基本沒有回過家,隻說公務繁忙,用膳時隻有母子二人。
吃著吃著,宋氏隨口道:“對了三郎,忘了同你說,你的院子搬到南邊了,你以後就在那裡讀書,遠離北坊,沒人打擾,清靜。”
江泠怔了一下,“為什麼搬走?”
“你不知道,你的院子進賊了!”宋氏秀眉一擰,“桃樹上的果子被偷去大半,這倒不要緊,若是賊人闖進你住的地方,傷了你就不得了了,以防萬一,你搬去朝南的屋子住。”
江泠神色頓了頓,“賊?”
“是啊。”宋氏一邊不停給他夾菜,一邊說:“是北坊的孩子,又臟又臭,乞兒似的,其實她也沒偷什麼,隻是摘了幾個桃子,但誰知道日後還會發生什麼,這院牆連孩子都防不住,自然也防不住歹人,前幾日已經叫人加高了。”
江泠呆了一瞬,確認宋氏口中說的就是葉秋水,但她不可能再偷東西。
他道:“我已經習慣那間院子,我不想搬。”
“你不用擔心,朝南的屋子一切陳設與你從前住的那間一樣,甚至更亮堂,適合你讀書,你的東西已經全部搬過去了,書也給你收拾好了。”
江泠張口,還要再說什麼,宋氏便抬起手,製止住他的話語,“好了,就這樣,你搬過去就是了。”
宋氏和江二爺性格雖然截然不同,一個跋扈,一個溫和,但對於江泠,他們都足夠強勢,說一不二,不容反駁。
兒子是他們最得意的作品,隻能由他們來打造裝飾。
江泠深知父母的脾氣,因此不再試圖抵抗,“之後那個賊怎麼樣了?”
“自然是趕回家了,小小年紀,還是個姑娘家呢。”
江泠緩慢地扒拉著碗裡的東西,“你們……小賊被打了嗎?”
“沒有,聽言吉他們說,她自己嚇得從樹上摔下,沒人打她。”
宋氏眼底輕蔑,“得虧是個小孩,若是大人,非打斷腿,讓他不敢再擅闖江宅,真是無法無天。”
江泠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宋氏告訴他,“沒爹娘教就會這樣,一個姑娘,要是再大一點被旁人知道,不知道要傳出什麼樣的話呢。”
江泠沒有回應,他已吃不下飯。
用完膳,江泠讓下人幫他將桌上的羊肉包子用油紙包起,他告訴宋氏,他要帶回院子留著夜裡看書時餓了吃。
當江泠表達過自己不想搬走的意願,但遭到拒絕後就再也沒有提起時,宋氏對此很滿意,她是雍容華貴,養尊處優的名門婦人,她理當擁有一個超過所有人的兒子。
江泠恪守禮教,一心求學,從來沒有讓父母操心過,這是宋氏可以永遠在婆母妯娌,甚至是娘家人麵前昂著頭的底氣。
用完膳,宋氏照例來檢查兒子的功課。
江泠坐在窗前,低頭看書,身姿端正,少年一天一個模樣,個頭已經快要趕上她。
她問什麼,江泠都能對答如流,宋氏微笑著頷首,離開時下巴揚得比來時還高。
她走後不久,江泠又低頭看了會兒書,等夜深人靜時,仆人也離開,他拿起放在一旁的油紙包,摸黑離開院子。
雖然已經過去快要一個月,但在書院裡,孫仲言仍舊念叨著那日被人摸走荷包,還被囂張的小賊抓掉幾縷頭發的事情,言語之中,大有抓著這件事情不放,誓要給對方一個教訓的意思。
但他再也沒有碰到那小賊。
原因是葉秋水最近不再上街到處找吃的,她以前也曾小偷小摸,但一個孩子,失主罵兩句便也得了,從未有人真的把她怎麼樣,有時候鄰裡看她蹲在角落和野狗一起搶彆人扔掉的東西,覺得她可憐,甚至會送她一顆芋頭,或是涼透的炊餅。
但自從江二爺在北坊那一出後,旁人都喊她賊,北坊的孩子們更加不願意和她一起玩,大人們對她指指點點,葉秋水以前蠻橫粗魯,上樹打架樣樣精通,北坊和她搶吃的,反被她揍過的孩子很多,現在他們合起夥來欺負她,葉秋水乾脆不出門了。
她吃著家裡的存糧,快要七歲的葉秋水敏銳地察覺到他們對她的惡意來自於什麼,她也似懂非懂,雖然那日看到的江主簿一臉慈愛,但是葉秋水還是有些排斥,甚至連他們送來的桃子也不吃了。
夏日炎炎,鮮嫩的桃子放不了多久,漸漸變軟,發黑,葉秋水窮慣了,餓慣了,還是不忍浪費食物,最後將它們全部吃去,夜裡腹痛難忍。
葉大已經許久不回家,葉秋水一點也不擔心,她更怕葉大會回來搶她的錢,夜裡肚子疼,葉秋水蜷縮在草席上,難受得翻來覆去。
忽然,她聽到一聲輕喚,似隱似現,壓著聲音,有些急促。
競像是從高牆上傳來的。
“葉、葉……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