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社會的發展絕非以人的意誌而左右。
麥麥提哪裡知道,就在昨日他被批得灰頭土臉之際,相隔幾條街區之外的新疆水利廳那偌大的會議室中,一場新疆維吾爾自治區電力工業發展戰略研討會正熱火朝天地進行著。
老中青三代與會者們,正圍繞“發展新疆風電項目投資比例與辦法”展開激烈的唇槍舌戰。
“少跟我扯些沒用的!中央態度明確,投資沒問題,但具體給多少那得看你們本事!
榮成的風電場項目,比你們重要得多,還不是靠山東經委四處求人,才從航空工業部拉來了四十萬投資,最後自己又硬著頭皮貼進去三十萬才建成。
你當國家的錢是大風刮來的?一張口就要80萬?況且還是美金!”
國家經委水利電力部規劃計劃司司長萬國良沉聲喝道,素來以“鐵算盤”著稱的他,也是行內公認的“頑固派”代表。
“萬司長,我沒心思討價還價,我們直接談科學、講實際。榮成風電場預算少,是因為有碼頭和貨輪,運輸上先占了優勢。
而他們引進的丹麥維斯塔斯公司 v155511kw型風電機組,是隻適用於平原的小功率風機組,價格自然便宜。
若是經委覺得這款風機能扛得住新疆的狂風,發電量也能滿足實驗研究,那就按榮成預算批。
但醜話說在前頭,風機運過來組裝後被風吹折,或勉強運行卻缺乏配套試驗場深入研究,你們自己向中央交代,我絕不負責。”
自治區水利廳水利專家王曦權毫不示弱地反駁道。
今年已經五十四歲的他,在水利廳從事水電站設計工作長達二十七年,是全國水電行業實打實的老資格,這也是他敢於同京城來的官員針鋒相對的原因之一。
而另一個原因,則是他是受水電部部長欽點,在新疆推廣風電技術的先鋒大員。
這主要得益於他多年來在牧區解決發電問題時積累的風電經驗。
雖說他設計出的那些風力發電物件純屬“小打小鬨”式的探索,但在全國風電經驗皆為零的當下,王曦權異軍突起,備受水電部領導青睞。
“那不行,在新疆推廣風力發電事關我國能源戰略,出了問題誰都沒法交代!”
萬國良冷聲道,同時又搖了搖頭,“但你提出的預算,經委也確實沒法同意,最多按照航工部那樣,出40萬!”
萬國良伸出四根手指,特意點了後綴單位:“人民幣!”
“想要馬跑,又不想給馬吃草,天底下能有這樣的好事?”
坐在王曦權身旁,同樣技術出身的高級工程師謝世奇當即就想再次反駁,卻被自治區經委主任黃江輝攔了下來。
黃江輝在區領導班子中屬於難得的“少壯派”官員。
畢業於人民大學計劃經濟學係的他,這幾年在經濟領域積累了豐富的經驗,故而年僅四十出頭,就已擔任自治區經委主任一職,同時還兼任著自治區人民政府的副主席。
此次他以自治區領導的身份,參與這場電力工業發展戰略研討會,基本上就代表著地方在這件事上的最終意見。
在示意謝世奇稍安勿躁後,黃江輝當即輕咳一聲,將眾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這才和顏悅色道:
“剛剛萬司長所言確為實情。前幾年國家搞現代化建設時,攤子鋪得過大,各地紛紛批建重點項目,致使資金捉襟見肘。
考慮到民生剛需和未來投資計劃,中央果斷忍痛下馬了一大批項目,這其中就包括你們所熟知的紅旗、運十等。
在這種情況下,經委對重大項目秉持能省則省的態度是合理的,畢竟國家資金有限,僧多粥少。這40萬,想必也是萬司長精心計算的結果。”
黃江輝的這番話,算是說到了萬國良的心坎裡,引得他頻頻點頭。
“但是,老王也有他的難處。”黃江輝適時地轉變話鋒,“新疆的風生猛到,甚至能將牛羊吹至境外,尤其是那九大風區,一到風季便成為絕對的禁區。倘若我們依照榮成的風機來進行采購,萬一到最後真如老王所說的那樣,那這筆錢就算是被風給刮走了。
所以,對我們來說,現在就隻有一個選擇了。萬司長,我記得中央前不久出台的關於集資辦電的試行方法裡提到一點,為鼓勵集資辦電,地方集資部分不擠占地方投資計劃指標,由國家經委另行安排指標?”
萬國良不懂黃江輝這時候扯集資辦電是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為避免掉進陷阱,萬國良隻好冷哼一聲:“對,但這是指傳統水電、火電廠,且要報送水電部——”
說到這,他突然悟到了黃江輝的想法——他難道是想將經委撥給他們用於發展水、火電的投資指標挪用過來搞風電?
萬國良的推測很快應驗。
“老王,你剛剛說,搞風電研究,需要五十萬美金,按照現行彙率也就是一百七十萬人民幣,刨去經委批發的四十萬,剩下一百三十萬。”
黃江輝在算出金額後,果斷道出自己的想法,“剩下這筆錢,我看就用咱們自治區現有外彙儲備加上各地州貿易所得中用於發展水電、火電廠的資金共同湊齊,相關指標問題,就請你寫個詳細報告直接報送水電部吧,我相信他們也不會反對這一方案的,是吧,萬司長?”
萬國良此刻仍震驚於黃江輝的大膽與雷厲風行,冷不防聽到其反問,一抬眼又對上黃江輝那堅毅的目光,頓時就有一種頭皮發麻的感覺。
這就是如今體製內“改革派”的行事作風嗎?
要照這勢頭發展下去,指不定日後他這個“保守派”就得乖乖地為他們讓路了。
萬國良這般想著,隨意咕嚕道:“隻要手續和規章製度上沒有問題那就沒有問題。”
黃江輝聞聽此答案,滿意地收回目光,卻突然注意到自治區水利廳廳長肖國棟坐在角落一語不發,隻顧低頭在稿紙上隨意塗畫。
肖國棟從一開始就不看好王曦權搞風電,暗地裡也多次表達過反對意見。
這事黃江輝早有耳聞,隻是讓他沒想到的是,如今都到了這一步,他肖國棟的觀念還是沒有轉變,這就有些“背離集體”的意思了。
秉著“家醜不可外揚”,黃江輝此刻也隻能無奈地將怒火強壓於心,等待之後的閉門會議上再好好敲打他一番……
發展風電的投資比例和辦法敲定後,“新疆維吾爾自治區電力工業發展戰略研討會”暫告一段落。
國家經委與水電部組成的調研小組即將開啟一周的電力企業視察工作。
省裡對領導視察不敢懈怠,中午宴飲安排在烏市聲名遠揚的烏市飯店。
一上飯桌,開會時的不愉快便儘數消散於佳肴美酒中。
“老萬,快嘗嘗我們這肚包肉,是咱們烏市首屈一指的大師傅艾力親自掌勺,火候那叫一個地道。”
黃江輝熱情地向萬國良介紹著各種菜品。
雖說黃江輝級彆上是比萬國良稍高半級,但萬國良畢竟是從部裡下來的,自帶級彆加成,所以黃江輝對萬國良保持著起碼的尊敬。
三杯酒下肚,再加上那雞牛羊馬混搭的鮮香,萬國良已將先前的爭執拋諸腦後。
“早就聽聞新疆美食獨步天下,今日我可得大飽口福了。”
萬國良嘗了一口肚包肉後,便讚不絕口:“這羊肉,確實鮮得很呐。對了,你說做這道菜的是艾力吧,我想起來了,是去年全國廚師大賽的第二名,看來今天我是有口福了。”
黃江輝笑著應和:“那是自然。”
緊接著,他巧妙地將話題引向了飯店本身,“老萬,想當年這家烏市飯店還叫國營招待所時,虧損的那叫一個慘不忍睹,要不是後來中央推行了一項政策,它早就關門倒閉咯。老萬,你來說說看,是啥政策?”
“你這不是故意寒磣人麼,你我都是搞經濟的,能不知道利改稅,撥改貸政策?”萬國良耿直著脖子嗆到。
“哈哈,有中央的政策,這叫乘著改革的東風。隻是光有那東風也不行吧。”黃江輝攤開手,故意賣起了關子。
“你就直說吧,知道你話裡有話。”萬國良聽出了弦外之音。
黃江輝索性壓低聲音攤牌:“去年人總行應中央文件要求,給新疆下達了‘地方經濟開發貸款’指標三個億,用於關鍵性項目開發,月利息不過3%。
這烏市飯店承包初期就是靠著爭取到的一小部分貸款實現了創收。這可是整整三個億的指標,難道就沒經過你們國經委點頭?”
萬國良自然明白黃江輝的意圖,隨即開始打秋風:“一碼歸一碼,那是中央給人總行的任務,國經委在裡麵頂多就起個建議作用,我看你啊,就彆在我這裡費口舌了,我批那 40萬經費都是做好回去挨罵的準備了。”
萬國良邊說邊夾起一塊牛背脊塞進嘴裡,忽見黃江輝眉頭微皺,又歎了口氣,繼續道:
“我就跟你透個底,這風電產業說到底是新興項目,雖然的確涉及能源戰略問題,但它畢竟是新事物,未來咋樣誰都說不準,要是我今天給你們開了口子,後邊其他省跟著開口,你說我是批還是不批,再說批大了,隻怕山東經委最先不乾了!”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黃江輝自然也不便再繼續,隻好客套一句,重新陪著萬國良繼續把酒言歡。
午飯過後,萬國良一行人大多喝得醉意朦朧,在飯店接待員的安排下陸續進了最豪華的房間休息。
這恰好給黃江輝召集王曦權、肖國棟等人開個閉門短會的時機。
“現在情況就是這樣,國經委那邊是絕不可能再鬆口了。”黃江輝麵色凝重地揉了一下太陽穴,“眼下隻能按照上午我說的辦法,從自治區的財政指標裡批撥。
老王,我最後再問你一聲,你有信心在新疆推廣好風電麼?”
王曦權用力的挺直因歲月而愈發佝僂的背,目光堅定道:“保證能乾成!隻是我有兩個建議!不,是兩個條件!”
“什麼條件?”黃江輝有些詫異,同時注意到一旁的肖國棟眼中閃過複雜神色。
“一是在我沒有乾成風電之前,不能把我撤了!二是如果最後真的失敗了,由我一人承擔所有責任,不要連累其他同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