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雲渺不知道,裴則為何會突然搬回家裡住。
她猜測,難道是因為國子監快要放假了?抑或是他想家了?反正總不會是因為突然覺得還是得照顧她,所以才搬回家吧?
她天然地覺得,裴則回家應當同自己關係不會很大,是以對這件事情驚訝歸驚訝,但卻沒放在心上。
這夜用完晚飯後,祁雲渺便隻專心對著自己的功課,掰著手指頭數自己還有多久要放假。
前日京郊初雪,昨日回到學堂之後,大家便開始傳,學堂快要放假了。
因為往年宋家的學堂,都是在京城下雪前後給孩子們放假,假期足足有兩個月,等到明年開春,大家才會再次聚回來上學呢。
祁雲渺尚未在宋家的學堂裡體會過這般長的假期,聽小夥伴們這麼一說,她整個人便期盼得不得了。
持續將近一個月的習武,給祁雲渺帶來了無儘的活力,雖然對於祁雲渺來說,如今每日早起上學,並不是什麼難事。
但是上學念書對她來說,卻實在是個難事。
她在宋家念了好幾個月的書,這才勉強跟上了大家的進度,學會了一些之乎者也。
但這可完全不代表,她便喜愛上念書了。
祁雲渺還是期待能睡懶覺的日子,期待不用每日抱著書本掉書袋的日子。
她如是期盼著,過了不到三日,果然,學堂裡便正式下了消息,在冬月二十二日之後,今年學堂裡的課業,便算是正式結束了。
祁雲渺差點沒高興到跳起來。
但是夫子給大家告訴了放假的消息的同時,也給大家布置了一番任務。
那就是在假期裡,大家需要完成並上交一幅以冬日為題的書畫作品。
可以是臨摹的名家字帖,也可以是自己做的詩、自己畫的畫,總之,開春之後,每個人都需要帶著作品,才能重新回到學堂。
祁雲渺的字,可以說隻是比狗爬的要稍微好看一些,是以她當然不會想著要帶字帖回去,做一個士彆三日,便教人刮目相看的美夢;詩也是同理。
她最後選擇了作一幅畫。
可是祁雲渺這輩子見過的畫,也很有限,不用去上學之後,她在家裡苦思冥想了幾日,也想不到要怎麼才能下筆。
方嬤嬤知道她在糾結什麼之後,便建議道:“老爺同少爺的書房倒是有不少的畫作,小姐不若等下午少爺回家之後,去問問少爺,麻煩少爺將東西借給您看看?”
“唔……”
那就是又得去找裴則了。
祁雲渺猶豫片刻過後,便點了點頭,接受了方嬤嬤這項提議。
沒辦法,阿娘和裴荀已經離開京城有半個多月了,具體也不知何時才能回來,她如今除了問裴則,好似也找不到彆的人可以幫忙。
方嬤嬤便又為她做好了一些糕點,方便她下午等待裴則回來,送去給裴則。
自從假期開始後,祁雲渺每日習武的時辰變成了上午,下午的時間倒是空了出來,很是悠閒。
下午時,她便端著方嬤嬤給的糕點,坐在前廳裡等待裴則。
雖然祁雲渺的學堂已經放了假,但是裴則的國子監好像尚未放假。祁雲渺白日裡在家,便從未碰到過裴則的身影,倒是從前上學時,會有時候和他撞上一道出門。
她晃著一雙腳丫子,在前廳裡等呀等,終於,等到一抹青色的身影自門口出現,祁雲渺忙不迭跳下椅子,麵對人而站。
“阿兄!”
她規矩道。
裴則遠遠的,一進門便聽到有人在呼喚自己。他定睛站在門口,見到祁雲渺的身影。
“嗯。”他走近了問,“你有事尋我?”
祁雲渺趕緊搬出午時方嬤嬤做的點心,討好地端到裴則的麵前。
“阿兄,學堂夫子布置了課業,要作一幅冬日的畫作,但是我沒怎麼看過冬日裡的畫,你能借我幾幅畫看看嗎?”她問道。
裴則看一眼祁雲渺準備的點心。
栗子糕、馬奶糕、柿子餅、桂花酥酪。
對他的口味倒是把握得很精準,一看就知道,是方嬤嬤為她準備的。
他不曾吃祁雲渺送上來的東西,隻是又問:“冬日裡的畫,你想好要畫什麼了嗎?”
祁雲渺搖搖頭。她一點兒思緒也沒有。
裴則便道:“那你看了畫又有何用?直接借鑒他人的靈感?”
“……”祁雲渺噎了下,有些想不到,裴則會這般詢問。
“我就是想先看看彆人冬日裡都畫些什麼,這樣我才能知道我自己也可以畫些什麼。”她辯解道。
“冬日荷塘,枯樹,雪景,你不是都見過了,有哪些是不能畫的?”
“我……”祁雲渺噎了又噎,“那我也得看看人家是怎麼畫的呀!”
裴則唇角泄出一絲輕笑,似乎是明白了祁雲渺的狡辯。
祁雲渺不愛念書,裴則一早便看出來了。
她狗爬一般的字跡,和她娘親一點兒也不像。
之前去宋家,他偶然見到過一次她寫的課業,他捧著那份功課,額頭上緊鎖的眉心便全程都沒有鬆下來過。
不過裴則並不是個有心思會主動去督促繼妹念書的人,是以這件事情,他知道歸知道,也不曾和什麼人提過。
此番會問祁雲渺這些問題,也就是本能地問一問。
“行了,你想看便看吧。”他道,“進了書房,東西不許亂動。”
祁雲渺趕緊點了點頭。
—
祁雲渺終於如願又來到裴則的書房了。
她把方嬤嬤給準備好的糕點放在裴則的書桌上,腳步跟緊了裴則的步伐,和他一道走到了一麵裝滿了書畫的櫃子前。
櫃子上層擺的全部都是古書典籍,有許多的史書,有許多的名家大作,祁雲渺從前便見識過了,如今再看一次,還是覺得眼花繚亂。
幸好她今日的目標隻是畫。
裴則的畫被擺在櫃子的偏下方,占了好幾個格子的位置。
祁雲渺其實看不太懂,每個格子裡的字畫都有些什麼規律,但是在裴則眼中,這些字畫似乎全都做上了標記,他站在櫃子前,隨手抽出了十幾幅卷軸,攤開在祁雲渺的麵前,便全是她想看的冬日圖景。
祁雲渺看得嘖嘖稱奇。
她一幅一幅地品味過去,終於知道,彆人都是怎麼作冬日畫作的。
他們有畫池塘邊上的枯木,有畫湖心亭的雪景,有畫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也有畫各色各樣的行人,逆著風雪前行,身形佝僂,風骨卻在。
祁雲渺看得一幅比一幅震撼。
看到最後一幅畫的時候,她將畫卷緊緊地握在手裡,入目癡迷。
這是一幅俠客行走在天地之間的畫卷。
畫卷的背景是漫天蒼茫的風雪,白茫茫一片大地,除了零星幾棵枯樹之外,什麼也不剩。
俠客的身影行走在雪地之間,在蒼茫的天地裡,他的身影顯得是如此得渺小,不值一提,但仔細看卻又會發現,他實則生長得比一些枯樹還要高大,還要挺拔。
饒是祁雲渺再不懂什麼遠景近景,不懂什麼對比什麼白描,也能讀懂這幅畫卷所想要表達的風骨。
她牢牢地盯著這幅畫卷,須臾,竟然想起了她的阿爹。
因為這個在漫天風雪之中逆風而行的人,太像她的阿爹了。
祁雲渺永遠忘不了,自己那時送阿爹離去,也是這般的場景。
那個雪天裡,她以為,阿爹隻是和從前一樣,離家一陣子,很快便會回來的。
可是他再也沒有回來了。
逆著風雪前行的人,消失在了漫天的風雪中,最後隻剩下了累累白骨。
倏爾,祁雲渺眼角涮的一下落下了淚來,滴在了裴則的畫卷上。
裴則聽到動靜,立馬伸手去奪過畫卷。
他下意識擰眉喝道:“你——”
可是垂眸看到祁雲渺的淚水,他的話音又消散在了書房淡淡的澤蘭香氣間。
他靜靜地打量著祁雲渺,又遲疑地看了眼她剛剛拿著的畫卷。
“阿兄……”
祁雲渺抹一把自己的眼淚,好像也知道,自己闖禍了。
“我……對不住……我沒有忍住……”
她抬起自己青嫩的臉頰,明明是要抹去淚水,可是不知為何,眼淚越擦越多。
她隻能兩隻手全部胡亂扒著自己的臉頰,卻無論如何也兜不住拚命下墜的淚珠。
裴則看著手忙腳亂的祁雲渺,輕歎一聲氣,將畫卷放在一邊,道:“無事,你運氣好,這並不是什麼很貴的畫。”
“真的?”
祁雲渺邊啜泣邊問。
當然是假的。
裴則冷冷地想。
這是他前幾日才托人買回來的前朝一位隱居詩人的畫卷,是真跡,費了他不少心力。
如今沾上了祁雲渺的一滴淚,畫卷的價值算是直接折半了。
但是看著眼前小姑娘忽而間臉頰上滿是淚水和彷徨,他難道還真要她賠嗎?
“嗯。”他沉著氣。
祁雲渺這才敢放心一些。
她繼續胡亂扒著自己的眼淚,不叫自己再哭下去。
裴則瞥著她低頭的動靜,實在有些不懂,祁雲渺對著這副畫,怎麼會突然落下淚來。
是這幅畫叫她想起了什麼嗎?
她爹?
對了,祁雲渺的爹,是去歲冬日裡死去的。
裴則遂又低頭盯著自己的畫卷,看了片刻。
終於,他伸手摁在祁雲渺的那滴淚漬上,將其擦乾後,才將卷軸收了起來。
祁雲渺眼睛沾濕了淚水,此時此刻還在不斷擦拭著。
書房裡悶熱,她哭得小臉通紅,沒有地方散氣。
裴則將自己的畫卷都收好,走過去問她:“適才看了那麼多畫卷,有想到要畫什麼了嗎?”
祁雲渺怔了下,搖搖頭。
適才一看到那幅畫,她便什麼都忘記了,看過什麼想過什麼,她通通都不記得了。
裴則意料之中。
他問道:“我待會兒要同人去湖心泛舟,你要一起去嗎?”
“泛舟?”
祁雲渺眨巴眨巴眼睛,不明白馬上太陽就要落山了,有什麼好泛舟的。
可是她又的確想出門去走走。
阿娘臨走前告訴她,不要獨自外出,她放假後除了有再去過一次宋府,便不曾再出過門了。
她的眼睛水靈靈地看著裴則,不消片刻,便誠實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