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晚風撩動紗簾。
輕巧的腳步聲逐漸靠近,最後停留在榻邊,伯伊閉著眼,直到那人伸手來推搡時,他倏地睜開眼,啞著聲音問:“誰?”
“是我,”巴爾的聲音壓得很低,像是不想被其他人聽到,“大祭司想見您。”
伯伊閉了閉眼,掩住眼底的清明,略顯疲憊地說:“好,等我換衣。”
他簡單收拾了下自己,出門的時候注意到偏房的其餘幾人都睡得格外的沉。
兩人趁著夜色,前往神殿。
本該是休息的時間,神殿卻是燈火通明,偌大的宮殿被燭火照得十分明亮,眾多祭司在其中穿行。
伯伊跟著巴爾繞路,避開人群走進諾菲斯大祭司所在的宮殿。
和上次來不同,這次大祭司的宮殿裡坐滿了人,乍看也有十一二個。
除了坐在首座的諾菲斯大祭司,伯伊也就隻認識兩個,泰伊祭司和阿克裡斯祭司。
這些人似乎正在爭論什麼,完全沒有注意到站在門口的伯伊。
“咚咚咚——”巴爾敲了敲門以作提示。
離門比較近的阿克裡斯聞聲回頭,看到兩人,立刻站起身:“阿伊。”
宮殿裡的吵吵嚷嚷倏地一靜,所有人都齊齊回頭看過來。
伯伊不動聲色地環視一圈,然後看向首座的諾菲斯:“大祭司深夜尋我來是有什麼要緊的事情嗎?”
這個時候還在加班,還得是你,連鎖企業。
諾菲斯微微抬起眼皮,深陷的眼窩下鷹眼銳利,對著自己下首的位置抬了抬下巴:“先坐吧。”
伯伊看了眼在場的人,眾人麵色各異,視線落在他的身上,但又會在對視以前迅速轉開。
他走到諾菲斯說的位置坐下。
說實話,這個位置有點燙,不是物理溫度,而是其餘人的焦灼視線。
諾菲斯作為神殿的話事人,能坐在他身邊的無不是左右手這樣的存在,如今讓一個奴隸坐了,還是一個從梅麗特王後的後宮出來的奴隸。
這怎麼能不叫人多思慮幾分。
“既然阿伊來了,那我們就進入正題吧。”泰伊出聲說道。
許是這以前就已經提過,哪怕不時有目光在打量阿伊,但卻不曾有人質疑他坐這個位置的合理性。
阿克裡斯躬身行禮,直起身說:“陛下這次巡遊雖然並非我等初心,但事已至此,還請各位務必照顧好陛下的生活起居。”
伯伊頓了下明白過來,在場的是這次將要和拉赫裡斯一起出巡的祭司,不出意外就是神殿一開始想要成立的祭司團核心人員。
“出巡期間,以陛下的安危為第一要義,”阿克裡斯環顧眾人,加重了語氣,“若是陛下遭遇了不測,那我等便是整個埃及的罪人,萬萬死不能辭,死後必定永生為阿克胡的奴隸。”
阿克裡斯的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回蕩在宮殿中。
所有人身板筆直,神情肅穆地注視著上首的諸位大祭司,激蕩的心情無聲在四下遊走。
“各位祭司都是我神殿的骨乾,能力出眾,想必是會照料好陛下,”達曼胡爾大祭司沉聲說道,“但我比較擔心的是王後。”
他的話像是給本就焦灼的氛圍又添了一把柴火,以泰伊為首的幾位大祭司都露出了同樣的擔憂。
“陛下這次鋒芒太露,”泰伊長歎一口氣,“王後隻怕已經存了殺心。”
用平民讓王後妥協的這件事他本是不答應的,覺得太過冒險,但神殿如今迫切需要一個破局的機會,所以百般權衡他還是同意了。
隻是同意的前提是在法老始終住在諸神殿,住在底比斯。
在這裡有最虔誠的信徒,王後心存顧忌,不敢對法老做什麼。
“陛下出巡路途遙遠,時間漫長,可能遇到的危險太多了。”本就深刻的川字紋更是加重了幾分。
如今的情形完全就是被梅麗特架在了火上烤,左右都是為難。
“她怎麼敢?”一位年紀略輕的祭司拔高聲音,氣憤填膺,“這可是弑神,她怎麼敢的。”
法老哪怕如今式微,那也是埃及的神,若是有人對自己信仰的神明下手,整個埃及都將為之震動。
“卡米諾絲,你年紀小,許多事情不清楚,”阿克裡斯沉重地搖了搖頭,“上屆法老的死與王後便脫不開關係。”
被叫做卡米諾絲的小祭司驀地瞪大了眼。
七年前,努比亞進犯邊境,上屆法老出征,接連大捷,如戰神塞特附體,然而就在其名聲大噪之際,突然遭遇埋伏,最終暴死,他一直以為這真是一場意外,不止是他,整個埃及都是這樣想的。
“大祭司,您的意思是王後殺了……”他不敢想象,到底是如何膽大歹毒的女人才敢做出這樣的事情,“那可是她的親子!”
“這事兒尚且沒有定論,不可胡說,”達曼胡爾喝止兩人之間的交談,對著在場年輕一輩的小祭司說:“莫要傳謠。”
稍頓,“確實有諸多疑點指向王後,這件事無需糾結,當下最重要的還是陛下。”
眾人惶惶然,王後本就勢大,若真是要對陛下下手……
“這趟行程需得好幾年,我們如何防得住……”卡米諾絲提出疑慮,“難怪王後這麼爽快答應了。”
“是啊,”另一個祭司也是憂心忡忡,“就一個米維爾將軍就能把我們拿下了。”
“不一定,”沉默許久的泰伊出聲,接過小祭司的話茬,“諾登家族是阿蒙神的絕對擁躉,更何況,米維爾是王後的人,王後不會把這麼明顯的把柄遞到我們麵前。”
諾登正是塞貝克的家族,作為塞貝克的兒子,米維爾哪怕對陛下平日多有不敬,但真對陛下做什麼,他是不敢也不會的。
雖說一開始他也被米維爾的言行遮住了眼,沒想通這一點。
“可能動手的機會太多了……”卡米諾絲愁容滿麵,想破了頭也想不到如何破局。
彆說是他,整個神殿的氛圍都是一片慘淡。
“阿伊,你怎麼看?”諾菲斯突然出聲,眾人這才想起來從進來就一直沒有說話的伯伊。
伯伊正聽得認真,沒想自己會被點名,微怔片刻,眉頭輕蹙緩緩說道:“確實,隻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
眾人先是一愣,隨即忍不住暗暗點頭,好一句千日防賊,他們如今可不就是準備千日防賊嘛!
伯伊想了想:“如果我們能知道王後什麼時候動手,在什麼地方動手就好了。”
卡米諾絲嗤笑一聲:“你這不是廢話嗎?我們要是知道這些,那還需要愁什麼。”
“是啊,”阿克裡斯無奈地聳聳肩,“難不成你能拿到這些消息?”
他這話一出,眾人倏地就把期待視線落在了伯伊身上,是啊,這個人可不就是梅麗特王後身邊的人嘛!
伯伊禮貌而不失優雅地微笑:“王後若是這般蠢笨,想必也不會成為神殿的對手。”
眾人齊齊歎氣,確實,是他們想當然了。
這可是刺殺法老,天大的把柄,若是阿伊能拿到這樣的消息,擁有這般厚重的信任,也不至於還需要投靠神殿搏前程了。
“你剛剛說我們如果能知道王後什麼時候動手,在什麼地方動手……”達曼胡爾出聲打斷眾人的討論聲,眼底掠過一抹深思。
伯伊啊了一聲,似是沒懂他為什麼要重複自己的話,但還是點了點頭:“是啊,這樣我們就能有所防備了。”
想到什麼,他忍不住笑了下,本就長得好看,笑起來帶著少年特有的朝氣,好看得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偷摸著看過來。
“你笑什麼?”泰伊問。
伯伊不好意思地抿唇:“我就是突然想到,王後要是能在我們出發前動手就好了,上次和陛下出宮,遇到了許多虔誠的信徒,若是他們知道王後要對陛下出手,必定會幫助陛下的。”
“愚蠢,”阿克裡斯輕嗤,目光鄙夷,像是再多和他說一句話都是浪費生命,“王後怎麼安排哪裡是我們能控製的。”
伯伊略帶難堪地低下頭,眼底飛快掠過一抹淺淡的笑意。
眾人或是暗裡竊喜,或是明著在笑,無不是覺得這個人過於天真,把政治想得太過簡單。
泰伊卻是驀地抬眼,諾菲斯的眉梢也不經意間輕抬。
“這件事今天先討論到這吧,”泰伊抬手終止這次的商討,“兩天後各位就要出發,還請保重身體,注意休息。”
眾人不知道怎麼這麼突兀地就決定結束了,但還是站起身,對著前麵的幾位大祭司鞠躬行禮告退。
伯伊也跟著站起身,混在人群中往外走,大祭司們顯然有什麼事情要討論,無暇顧及他,隻有諾菲斯多看了他兩眼,目光深沉。
宮殿中多餘的人全部離開,隻剩下神殿的幾個核心高層。
“大祭司我突然有個想法,”泰伊神情中溢出些壓抑不住的激動,“我們不妨做個局,趕在王後之前動手,當著眾人的麵,叫埃及子民知道王後對陛下心懷不軌。”
“若是陛下出了事,所有人都會把矛頭指向王後,”達曼胡爾接上他的話,“有了這個顧慮,王後就不敢下手。”
諾菲斯鷹眼微闔,緩緩開口:“王後還會讓米維爾保護好陛下。”
想要扳倒王後的遠遠不止神殿,這麼好的機會又怎麼會放過。
王後也許敢做出弑神這樣的事情,但絕對不敢直麵埃及子民的滔天怒火。
如此這般,不僅能預防王後暗下殺手,還能借王後之力,把法老保護得密不透風。
“這一招絕了!”阿克裡斯繞了半天總算是繞明白了,忍不住拍手叫絕,“泰伊祭司實在是太厲害了。”
泰伊臉上的喜色微斂,歎了口氣說:“純屬僥幸,我不過是在阿伊和你們說話時得到的靈感。”
“我看那小子也不過是個蠢人,”說到這人,阿克裡斯不屑地撇撇嘴,不懂大祭司們為什麼這般器重這個奴隸,“提出來的主意一個比一個沒用。”
諾菲斯撩起眼皮,沉默地看了他一眼。
泰伊隱隱意識到些什麼。
阿克裡斯見他們不說話便沒有繼續自己的話題,另起了個話頭:“爺爺,那這次巡遊你們準備讓誰來做這個大祭司?”
諾菲斯沒有說話,隻是又闔上了眼。
泰伊欲言又止。
直到阿克裡斯離開,泰伊才將心裡的話說出口:“大祭司,您為什麼不告訴他?”
按照他們預想的,這次巡遊的大祭司是阿克裡斯,阿克裡斯作為諾菲斯的孫子,不出意外將來會接手大祭司的位置,這次是他在神殿樹立威信最好的機會。
而且讓他帶領對神殿意義重大的祭司團,對他們來說也是最放心的。
諾菲斯無聲地歎了口氣,聲音略略低沉:“他還是太過稚嫩,不堪大用。”
達曼胡爾一愣:“您是準備換人?”
諾菲斯看向窗外,祭司們還沒有完全散去,三三兩兩地站在花園裡,倒是那個看似稚嫩的少年已然不見,走的比誰都快,似乎並不關心神殿最終的抉擇。
他沉默良久,說:“換成阿伊。”
達曼胡爾和泰伊驚訝地對視一眼,達曼胡爾知道不該質疑大祭司的決定,但還是忍不住問道:“阿伊真的可信嗎?”
對方確實說要投靠他們,給的理由也合情合理,但這人畢竟是梅麗特那邊的人,如何叫人毫無負擔地信任他。
諾菲斯看向他,眸色深沉:“不可信。”
“那您……”達曼胡爾有點搞不懂了。
諾菲斯蒼老的手在權杖上摩挲,他做了五十年的最高大祭司,這柄權杖也跟了他五十年,他甚至不需要眼睛去看就能清楚地說出上麵每一條紋路的走向,對應著的是他做過的每一個決策。
“給出滿意的籌碼,他就會是可信之人。”他說。
目前這個籌碼就是——大祭司這個職位和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