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昭看著張角若有所思的神色就知道他已經被自己說動了。
又不緊不慢補上最後一句:“《吳子兵法》曰:內修文德,外治武備。老師自號大賢良師……”
話未儘便停止了。
張角知道陳昭未儘之語。
他自稱“大賢良師”,那就算隻做個麵子工程也必須表現出“賢良”來。
如果說這句話隻是說動了張角,陳昭的下一句話則是瞬間讓張角下定了決心。
“昔日漢高祖劉邦先入關中,與百姓約法三章: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三法出即民心向背。”
陳昭又問:“單論武力,天下誰人能敵楚霸王?可得天下者,是項王還是沛公?”
而後不待張角再開口發問,陳昭就施施然起身,雙手在胸前作揖:“今日已叨擾老師許久,弟子先行告退。”
聰明人分得清是非對錯,她再留下去,反倒像是逼迫張角做出抉擇一樣。
她隻負責給領導出主意,領導願不願意采納就不是她能左右的了。
陳昭從張角書房中離開之後看了一眼天色,天色已經黑透了,夜空很乾淨,星子明亮,陳昭隻能認出來北鬥七星。
《三國誌》言方士周群曾夜觀星象,斷論“益州有天子氣”,劉焉因此意在益州,隻是益州最後還是落在了劉備手中。
劉備最後在蜀地稱帝,似乎也證明了益州的確有天子氣。
……袁術曹丕劉備孫權最終都稱帝了,再加上一個真·名正言順的漢獻帝劉協,天下豈不是處處都有天子氣?
陳昭盯著星星看了半天,迅速偷看一眼自己腦子裡的那副社稷江山圖,做出了自己夜觀星象的結果。明天陰天,體感六度,西北偏南風三級,需要加身內衫再跟著張角出門去施舍符水。
黃巾軍已經把廣宗城清理過了一遍,騰出了不少宅院,陳昭分到的宅院距離張角所居的縣衙隻有三裡路,步行一刻鐘多些就到了。
臥室內,趙溪躺在床上等著陳昭,懷裡還抱著一大堆竹簡。
帛書昂貴,如今紙隻有蔡侯紙一種,價格也不低,普通庶民還是用竹簡、木牘居多。
“主公,這些就是我們今天下午打探到的消息。”趙溪裹緊被子,悶聲悶氣,“庶民被欺負了也不敢吭聲。”
趙溪是實打實的十六歲,有一腔見不公而憤的熱血,陳昭讓她帶人去搜尋幾樁黃巾士卒欺壓百姓的證據,趙溪就去做了。
她本來以為找罪證很難,但其實並不難尋,順著城中街道走兩圈,隨意一找都是正在進行中的罪證。
“不過以前官府管事的時候也是這樣。”趙溪嘟囔,“我阿母就是當街被豪強子弟踢了一腳,骨頭斷了治不好死的。”
“阿父找那豪強討要說法,反被那人的仆役打了一頓。”
趙溪把頭往被子裡一窩,甕聲甕氣:“世道再差也不會更差了。”
陳昭摸摸趙溪的腦袋,沒有說話。
“等過些日子,咱們湊齊三千精兵,我們就去青州。”陳昭低聲道。
“去青州?”
“去青州安家,我們安定下來之後你們就把全族都遷到青州。”陳昭閉上眼,腦中浮現出地圖。
青州在半島位置,北起渤海灣,南至泰山山脈以北,東麵臨海,兩線靠海,西南臨泰山,在東漢時期還是天然不可僭越的屏障。
西與兗州、冀州交界,南側又挨著徐州,兗、冀、徐三州皆是要害之地,往哪邊對外擴展都方便。
雖說不及兗州豫州這等中原腹地,可也正是因為不是中原腹地她才有可能守住。
中原腹地,名字好聽,也的確人口耕地最多,可好東西人人都想要,又四麵都沒有天險,可群起攻之。
冀州也好,黃巾起義之地,如今就在黃巾手裡,張角親自帶兵盤踞在此,還是後來袁紹的發家之地。
奈何張角在此處實在太顯眼了,無論如何東漢朝廷也會把冀州拿回去。
青州……隻要依靠天險能守住前兩年就好辦了。漢靈帝沒幾年能活了,漢靈帝再昏庸也是個成年帝王,還能勉強維持住表麵和諧,漢靈帝一死,少帝劉辯和漢獻帝劉協兩個未成年小孩自身都難保,騰不出手來討伐她。
更甚者她還可以占據青州之後先和東漢軍隊抗衡一段時間,等到皇甫嵩的豬隊友給他拖後腿——史書上的事實證明漢靈帝劉宏相當容易受挑撥,他自己會懷疑皇甫嵩的忠心。
她再趁機向漢靈帝提出“既往不咎則願意稱臣”,各退一步,她這邊對劉宏稱臣,要求劉宏冊封她這邊的人為青州刺史,洗白一波,等到董卓亂政十八路諸侯討董的時候還能摻和上一腳,打著給“受先帝之命”的幌子混一混功勞,搖身一變變成正經諸侯。
這時候曹操都能自稱大漢忠臣,曹操能是大漢忠臣,難道她陳昭不能是嗎?
借黃巾之兵,給自己打下一塊地盤,這才是陳昭投靠張角的目的。
要不然明知道張角今年十月就會死,黃巾起義十一月就會被平定,她為何要飛蛾撲火投靠黃巾呢。
無非是有利可圖罷了。
陳昭握著手中的竹簡,思緒遠漂。
逐鹿天下,他們逐得,她逐不得?
翌日一早。
陳昭給自己套上一件略厚內衫,頭上挽了個發髻,係上代表黃巾的黃色布帶,徑直往縣衙去尋張角。
她對張角一手符水治病的本事頗為好奇。
張角也已經洗漱完畢,穿著比昨日要正式一些,然後跟著幾個童子,童子手上各自捧著銅質托盤,上麵放著符咒和瓷碗。
陳昭在此又等了一會,順便偷看了兩眼符咒,吸吸鼻子。
鬼畫符,看不懂。但是聞著沒有藥味,應該不是浸了藥湯。
想來應當早有太平道教徒將張角要給百姓施舍符水的事情傳了出去,陳昭剛剛跟隨張角走至街上,街道兩側已經擠滿了百姓。
麵帶病色的百姓爭先恐後捧著碗,希翼看著大賢良師,口中念念有詞。
陳昭側耳聽了幾句,多是念叨“中黃太乙神”,這是太平道供奉的神靈,黃巾軍以頭帶黃巾為標誌也是因為信奉這位黃色係神靈。
張角忽至一人麵前停下,那是個頭發稀疏的老叟,見到大賢良師停在他麵前,大喜過望,撲騰就跪了下去。
“求大賢良師賜下符咒……俺家裡大兒得了病,身上燙的厲害,流涕不止……”
老叟前言不搭後語,整個身軀都在顫抖。
陳昭聽著這個病情描述像風寒,感冒引起的發燒。
張角微微頷首,麵色不變,抬手取出一道符咒,放在那老叟所捧碗中,隻見那道符咒遇水竟然浮現出原本沒有的圖案。
周圍眼見之人紛紛驚呼。
“回家讓你大兒服下此水,心誠,則太乙神自會出手救之。”張角威嚴正色。
老叟身軀更加顫抖,喜笑顏開不住點頭:“我們全家一定勤加供奉!還要供奉大賢良師!”
跟在身後看完了全程的陳昭:“……”
這不就是東漢版保健品推銷現場?
陳昭左右看看,趁人不注意,把頭上黃巾發帶解下,然後混入狂熱的人群中。
“大娘,你說這符水要是不靈怎麼辦?”陳昭拉住一個麵相慈祥的老嫗衣袖。
老嫗怒目瞪著陳昭:“大賢良師的符咒怎麼可能不靈,肯定是你心不誠!”
陳昭頓時換上一副焦急的表情,聲音哽咽:“我家中長輩生了病,我實在求醫無路才想著來找大賢良師碰一碰運氣。一直焦急說錯了話,還請您勿要怪我。”
陳昭唯一的長輩、正在施舍符水的張角忽然覺得背後一涼。
老嫗看在陳昭孝心的份上才緩和了神色:“下次可彆胡說了。誰都知道大賢良師的符水是能治百病的神藥,心誠則靈。”
她看看左右,一把拉住陳昭低聲道:“要是不靈,那就是不信大賢良師,得不到神仙庇佑,有些人病情還會更重呢。”
陳昭點點頭,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看來她今天這一趟就能學會如何用符水治病了。
抵抗力硬抗唄,病好了是符水治好的,病不好就是心不誠。
果然很玄學。
張角隻施舍了一個時辰的符咒,隨後便回到了縣衙。
“徒兒,可看明白了?”張角高深莫測詢問陳昭。
陳昭學著張角的模樣,雙手負在身後,眼皮微垂,嘴角抿直,一副嚴肅又悲天憫人的神情。
“心誠則靈。”陳昭道,“但是心誠的標準很靈活。”
心理安慰不能說不重要,但是說重要那就那樣。
張角輕笑一聲:“徒兒頗有靈性。”
“還有昨夜你我所言之事。”張角話頭一轉,不再提符水治病,而是轉移到了正事上。
“這監軍職位你可敢坐?”張角淡淡問。
陳昭輕笑:“弟子自當為老師效犬馬之勞。”
目的達成。
陳昭離開院子的時候正好碰上一個身材修長,眉目間儘是怒色的中年男子往這邊走,在看到陳昭後直直走到她身前。
“你就是老師新收的弟子?”
羅市居高臨下:“一來就威脅我麾下都伯,好大的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