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葳蕤,張角已經解下了頭上葛巾,隻著寬袍長衫,長發披在肩上,烏發之中夾雜著幾根灰白發絲。
“見過老師。”陳昭乖巧拱手行禮。
張角微微頷首,隨即轉身往書案後走,示意陳昭跟上,陳昭識趣跟著走入書房,還不忘把房門關上。
“我連束脩都沒見到,便白白給你做了老師。”
張角輕笑:“前麵三十六個弟子我都收了束脩,臨到你卻做了一樁賠本買賣。莫說要花五銖錢的束脩了,便是不用錢的拜師貼都未見一張。”
陳昭笑著跪坐在張角對麵:“束脩已經給了啊,阜城便是弟子送給老師的束脩。”
卻決口不提拜師貼。
拜師貼需上書姓名籍貫、生辰八字,性命籍貫倒是好說,生辰八字……反正要寫也是假的。
“還要多謝老師願意收下我這個弟子。”陳昭無奈道,“當時時局危急,為取左渠帥信任,我才方提前說明了身份。”
她不提偽造身份,隻說是提前說明身份。
反正不管之前是不是師徒,現在都已經是了。
“狡猾。”張角評價,語氣卻帶著親昵,不像生氣,更像是逗小輩玩鬨。
“以一城為束脩,這樣大手筆的拜師禮誰能拒絕呢。”張角微笑著歎了口氣。
“若隻是應一時之急,如今事了,你願意去何處就去何處吧。”
陳昭注意到了那個“若”字,她胳膊壓住桌案,身體微微前傾,努力讓自己表情更加真摯:“我是真心敬仰老師。”
也是真心看上了你日後留下的“遺產”。
黃巾起義被鎮壓之後四處潰散的黃巾軍,袁紹能收編,曹操能收編,那她這個名正言順的大賢良師弟子就更能收編。
“既如此,你想學什麼?”張角也不深究,他這太平道門下教眾數十萬,什麼三教九流的人都有,也不差陳昭這一個來曆不明之人。
有些事情不要緊就不用深究。
張角想起帛書中所說的陳昭能“呼風喚雨”,不由調笑:“呼風喚雨?辟穀長生?還是符水治病?”
陳昭表情頓時微妙起來,似乎想說什麼又不好意思說出口。
要說呼風喚雨和符水治病起碼還能往玄學上靠,那“辟穀長生”……一個活不過今年的人說這話實在沒什麼說服力。
“弟子想學收攏人心之術,行兵打仗之法。”陳昭直接了當道。
她要積累帶兵打仗的經驗,還要學張角這能讓數十萬教眾隨他起義的籠絡人心本事。
什麼呼風喚雨、符水治病,她比誰都知道是假的。
騙子才是最了解騙術的人。
張角詫異挑眉,看著陳昭沉思許久。
他沒想到陳昭居然真的想找他學這些“本事”。
天下人人皆知大賢良師道行深厚,能符水治病,驅逐邪祟。前麵他那三十六個弟子,張角教他們的也是這些東西。
“你想帶兵?”
言至此處,張角終於弄清了陳昭的目的。
這小滑頭哪是來找他拜師學藝,分明是借著拜師的名頭來增加實戰經驗來了!
張角氣定神閒打量了陳昭片刻,眼神帶上了審視:“你今歲多大年紀?看過兵書嗎?”
饒是陳昭已經有奪阜城的戰績再前,可帶兵打仗不是玩笑,張角也不信任陳昭。
才見一麵,談何信任?
陳昭也知道要想達成瓜分遺產的目的首先要先得到遺產主人的信任。
第一步要先建立信任。
“我今年一十有二。”
張角頷首,並不詫異陳昭的年紀。陳昭個子高挑,出門在外給自己添上四歲瞧著也不奇怪,旁人就算懷疑也隻可以說一句麵嫩遮掩過去。
陳昭接著道:“讀過一點兵書,粗粗讀過《孫子兵法》《吳子兵法》《司馬法》《三略》《淮南子?兵略訓》……還未讀過韓信三篇”
韓信三篇後世已經失傳,所以她沒讀過,不過如今東漢末年應該還存世,日後倒是可以打聽一翻找本手抄版讀一讀。
“哈?”張角看著陳昭,仿佛在斟酌什麼。
少頃他才怪異開口:“……我教不了你兵法。”
如今注重門第,各個世家望族敝帚自珍,根本不會讓家中藏書流通於世,張角在起兵之前讀過的道經不少,兵書卻也隻有寥寥幾本。
還沒陳昭看過的兵書多。
張角直言:“我近幾年生出起義之心後才開始讀兵法,先前亦未曾親自帶兵打過仗,於此道並不精通。”
於某些人而言,在小輩麵前袒露自身才疏學淺之舉,會令其羞赧難當,他卻不是那等拘囿於顏麵之人。
張角話說的很坦然,絲毫不覺得麵對弟子說出自己不如弟子這種話羞愧。
陳昭頓了半晌才輕聲道:“我會把我能記住的兵書默寫出來一份,三日內便送至此處。”
她倒是早就清楚黃巾軍將領帶兵打仗水平一般,畢竟席卷八州之地,坐擁數十萬軍隊,數百萬庶民的一場起義短短十個月就被氣數將儘的東漢朝廷鎮壓了下來——
雖說張角身為太平道教主驟然離世是一大關鍵因素,但不可忽視的是,黃巾軍內部缺乏有本事的將領,亦是導致其迅速失敗的重要緣由。
隻是陳昭也沒想到黃巾軍居然連她看過的幾本兵書都湊不齊。
能被她看到的兵書,要足夠有名氣才能流傳千年,陳昭曾經以為這些兵書在東漢末年不說爛大街吧,但應當也不至於說難找。
可想一想也很正常。
世家大族能壟斷人才,正是因為他們先壟斷了知識。
“我會把我記得的兵書寫下來,然後送過來。”陳昭又重複了一遍。
張角顰眉:“我並非貪圖你的東西。”
此時的風俗就是想學東西必須拜入大儒門下。想要出頭,要不然要有門第,出門便自稱某某之後,某地某氏;要不然就要拜個好老師,出門自稱某某弟子。
無緣無故,誰會把珍貴的學問傳授給外人呢。
“這不算貪圖東西。”陳昭以一個張角完全能聽清的音量嘀咕,“事師之猶事父也……”
出自《呂氏春秋》的一句話,張角耳尖微紅,心中一時間竟生出一種說不上來的舒服。
像一碗溫熱的蜜水淋在他的心上。
明知陳昭是有意讓他聽見,可人總是愛聽甜言蜜語,皇帝如此,道士也如此。
“何況。”
陳昭輕描淡寫道:“我見不得飽讀兵書的朝廷將領欺負沒讀過兵書的咱們將領。”
或許是陳昭說話實在太好聽,或許是陳昭那句“咱們”誤打誤撞戳中了張角。
張角低低笑了兩聲,而後道:“明日你隨我一起去給教眾施舍符水。”
陳昭緊繃的肩膀驟然一鬆,知道她已經成功和張角建立了初步的信任。
“那咱們黃巾軍中可有軍規?”陳昭又仿佛隻是順口一提。
先前就在談兵法,是故引到軍規上去也不算忽然。
張角斟出一杯茶水,邊抿茶邊道:“自然有軍規,朝廷如何,黃巾軍便如何。”
“十七條禁律五十四斬皆有?”
“有。”
陳昭挺背正坐,表情忽然嚴肅:“竊人財物,以為己利,此謂盜軍,犯者斬之。可對?”
張角似乎從陳昭的話中察覺出了什麼,他沉默片刻方才道:“因事而異。”
黃巾軍本就大多為沒有田地的流民,不搶,連自己都養不活。
事實上就連朝廷軍隊也沒少做劫掠之事。光武帝劉秀在起家之初派馮異征討關中時,也言 “諸將非不健鬥,然好虜掠”,默許將領帶頭劫掠。
黃巾軍則更加軍紀渙散,張角不是不知道,隻是管不了,他並非神仙,沒法憑空變出糧食給士卒填飽肚子。
陳昭也沒指望能杜絕此事。在東漢末年道德水平就這樣,袁紹重稅、曹操屠城、劉備拋妻棄子、孫權濫殺臣子……亂世活下去比什麼都重要。
“天子腳下,總該顧及天子臉麵。”陳昭選擇上升高度。
“若有一日,士卒在洛陽大街上當街劫掠百姓,此事如何?”陳昭反問。
張角若有所思:“天子威嚴不再,國將亡矣。”
張角一開始起義就打算聯合漢靈帝身邊的內侍作亂,若不是被提前泄密,或許已經事成。
他清楚天子身邊發生混亂的意義。
“老師坐鎮之處與天子腳下何異,天子腳下豈容劫掠?”陳昭挑撥道。
她這話沒錯,如今天下有朝廷和黃巾兩個陣營,漢靈帝是朝廷的天子,張角亦是黃巾的領袖。
隻是陳昭巧妙把天子和叛軍首領等同了。
陳昭可沒忘記她的目的還有惡人先告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