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江恒之二(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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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場近乎無人問津的講座。

掌聲消弭之際,助理走過來,遞上遙控筆,江恒搖搖頭,“不用了。”

“有關這次講座主題的內容,稍後會以紙質文件的形式下發到每個同學手中,留給大家在講座結束後閱讀,另外,我沒有準備任何幻燈片。”

學生們交換著驚異目光,講台下是亂飛的眼色,江恒微笑抬手,關掉投影儀,也關掉麥克風,用足以讓每個人都聽得清晰的音量。

“請允許我解釋舍棄投影儀的原因,它隻會不必要地分去諸位的注意力——當然,我不是在擔心一台冷冰冰的機器會比我更能得到諸位的關注。我應該沒有那麼無趣吧?即使有,我也不會承認。”

學生裡傳來一陣輕輕的笑聲,很快又被克製住,江恒像抓學生上課紀律的教導主任,手指掠過在場學生,最後停留在自己的前胸。

“一,二,三,四……九,十,十一,十二。”

“加上我,十二個人,剛好夠組成一支足球隊——讓我想到我當年在瑞斯塔德讀書的時候,我是校女子足球隊的隊長,我們的成績還不錯,曾經踢進全國大賽的四強,這也為我們在學生活動中心爭取到了一間和這間教室差不多大的活動室,隊員們每次開會商議訓練計劃和戰術的時候,都會圍坐在一張胡桃木的圓桌邊上,把薯片和可樂倒進黃金碗碟和洛斯托夫特陶瓷杯裡,邊吃邊喝邊討論。”

她走下台來,風衣下擺蕩起一角,又輕柔貼在小腿上,像一片輕盈的落葉。

“——好了,我的小隊員們,都站著像什麼話,坐下來,讓我們進入今天的正題,沒有演講稿,也沒有幻燈片,就當老朋友見麵,聊一聊我們彼此對優績主義和教育公平的看法。”

她叩叩最前排的座椅,“分成兩排坐,沒問題吧?”

陳望月迅速拉著馮郡占了一個靠近中間的位置,其他學生們也不再猶豫,紛紛落座。

“江部長。”馮郡舉手了,“我們坐好了,零食和飲料呢?”

“好問題。”江恒拍拍手,助手打扮的人端著托盤魚貫而入,“以前期末的時候常在學校這家咖啡廳點一杯咖啡加一份鰻魚三明治熬夜一晚上趕論文,同學們都覺得他家雖然好吃但服務態度不行,遲早要倒閉,剛剛派我的助理小姐去打探了一下消息,沒想到能順利開到現在,而且生意還一如既往地好,大家就先湊合一下填填肚子吧。”

“哇哦。”馮郡誇張地鼓起掌來,“我總算知道您為什麼能當上隊長了,換我也會為一個擅長請客的貼心隊友投上一票的。”

“我想大家投江部長票應該不是為這個原因。”陳望月笑道,“江部長,我有看過您的采訪,您說您上學的時候零花錢很少,過生日聚餐都要aa製。”

“是的,我的父親嚴格管控我的零花錢,他聲稱我作為他的女兒,繼承了他不擅長理財的傳統。”江恒看著陳望月說,“但真實原因是,我上高中時他還在公共衛生局任職,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聯邦提供給文職雇員的薪資一直不算高,我在瑞斯塔德的學費是他貸款支付的——說到這裡,我想問一個問題,在場的同學,有通過特招途徑進來的嗎?”

其餘人紛紛搖頭,江恒點點頭,手指抵在文件夾,“那我想,大家的求學生涯不至於像我一樣拮據。我是因為父親職務調動,才從諾威州來到瑞斯塔德,所以我讀書時一直很羨慕家裡條件好的同學。”

“在座的很多同學,可能都有相似的經曆,4歲之前,你們在護士和母親的精心嗬護下成長,此後由家庭教師照顧日常起居,教授餐桌和社交禮儀,這些教師們通常在卡納語之外還精通兩到三門的外語,通用語則是必要技能。等到六七歲,你們就會去私立學校上學,家庭派遣專職司機接送,十三歲之後,再陸續進入瑞斯塔德本地排名靠前的寄宿學校。”

江恒頓了頓,“這位拿相機的柯葉同學,我剛剛說的,符合你的教育經曆嗎?”

被點到名的女生愣了愣,“……符合。”

“進入瑞斯塔德學院,是你自發自主的選擇,還是受到了家庭的影響?”

柯葉說:“兩種原因都有吧,江部長,我的父母都是瑞斯塔德的校友,他們希望我進入瑞斯塔德,我也相信,隻有在這裡,我才能在未來成長為像您一樣傑出的人。”

“你用了‘隻’這個詞。”江恒溫和道,“為什麼你不認為其他學校能給你提供這樣的機會呢?”

柯葉愣了愣,她完全不認為這是一個需要思考的問題,她開始反過來想江恒希望從她那裡得到什麼樣的答案。

頓了頓,她在周圍的注視中開口,“關於我們學校在教育資源上的優勢,我們都身在其中,應該不用贅述了,但我認為我們學校最寶貴的,不是這些外在的,可視化的條件,而是正確先進的教育觀念。”

“我們的校訓是‘一切恰如其分’,強調培養學生自主學習的精神,無論是探險搜寶式地搜刮資源,調兵遣將式地整合調用資源,在這裡都會得到鼓勵,學校致力於讓我們成為擁有自學魄力,積極探索的人,我非常認同這樣的教育觀念,這在很多學校裡是少見的,據我所知,有些公立學校至今還流行機械式的填鴨教育,學生完全沒有自主思考的精神,他們一味等待著學校和老師喂養,一旦失去鞭策,便會失去前進的方向,絲毫沒有獨立的脊梁,又怎麼能成為一個對社會有用的傑出人才呢?”

“你說得對,柯同學,一個優秀的學生,應當成為自身學習體係的總設計師,真正享受徜徉在知識世界的樂趣。”江恒點點頭,“那麼,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這些公立學校會形成與瑞斯塔德截然不同的教育理念呢?”

“因為培養學生的目標不同,接觸到的人的層次也不同。”柯葉不假思索,“瑞斯塔德培養我們成為獨立的人,我們結識的也都是與自己成長背景相似的人,我們一起選修課程,參與競賽和俱樂部的晚宴,我們刻苦學習並勞逸結合,每年都會去一樣的避暑勝地,冬天再相約去滑雪。我們在這裡獲得並不斷練習和相信自己有做判斷、做決策的能力,而且我們能輕易接觸到在公共生活領域和重大機構擁有決策權的前輩,就像您一樣。”

她看了一眼江恒,繼續說。

“我們通過交流經驗和鑒賞力強化自信,培養出更體麵的言辭和行為方式,我們會為同學的優秀而感到驕傲,因為他們的能力也是我們自身得到認可的證明。而在被當做教育負麵案例的部分學校,隻剩下競爭,競爭,無止境地競爭,老師和學生的身體都疲憊不堪,根本承載不了一個高貴而獨立的靈魂,他們的人格是不健全的,也許這樣的人可以暫時在考試中獲得勝利,但等到他們進入社會之後,就會明白,過往奉行的那套成績至上標準是行不通的,學校根本沒有教給他們真正立足於社會的手段!他們始終是無能者!”

陳望月輕輕地,無聲地笑了。

“很精彩的回答,我前不久看到的畢業生去向統計報告也印證了你所言非虛,瑞斯塔德的學生在各個領域都出類拔萃,擔得起國家棟梁的稱號。”江恒撫掌,“現在,柯同學,我有一個新問題,你認為你的入學機會,是通過努力,還是繼承得到的?”

柯葉微微僵住。

“這個問題,我不止問給柯同學,也問給在座的每一位。”

“在我們討論的此時此刻,幾十卡裡開外,下城區一個公立學校的孩子正在等待他的父親,他不知道父親會平靜地進門,脫衣服,吃飯洗澡,還是醉得東倒西歪,需要他們蹲在地上,蒙著鼻子清理嘔吐物。而有的孩子,正看著母親往胳膊上紮針,他不知道為什麼媽媽有錢買一些粉末,卻沒空給他做一頓飯,他隻能餓著肚子上床睡覺,然後明天,餓著肚子的孩子隻能翹課,跟其他的夥伴們成群結隊破壞附近商店的門鎖,偷走巧克力棒和櫃台的零錢。”

“也有一些孩子,他們智力出眾一些,也更擅長忍耐,他們努力學習,打工,賺取生活費,申請到一份獎學金,乃至一個相對好一些的公立學校,持續著柯葉同學所說的競爭、競爭、無止境地競爭,最後挨到你們的腳後跟,他們應該被歸類為教育的失敗案例嗎?”

“我絕對相信你們自身的優秀,無論是智力,相貌,成績,還是拿到的獎項,你們是這個國家最好的學校裡最好的一批少年,學校在你們的人生中扮演的角色,是培養你們的行為舉止和思考方式,細致地傳遞道德和文化,以便延續你們家族的榮光,所以,你們現在接受的,不是‘教育’,而是‘精英教育’。”

江恒從左至右,掃視過所有人,那雙湖水般湛藍色的眼睛,像一縷冰水,靜謐而涼。

“正是這種教育製度和貴族製一樣,將你們與社會的其他階層分隔了開來,並使精英階層能夠實現優勢特權的代際傳遞。精英教育讓你們享受優勢,而光鮮亮麗的工作總是優待接受過精英教育的人,教育與工作形成的反饋閉環確保了這兩種特權相輔相成,共同壯大,這就是你們有時候很難去理解,為什麼那些公立學校的學生總是在競爭、競爭、無止境地競爭,而又在進入社會後一蹶不振。”

“這答案很簡單,因為他們隻為拿到入場券就力竭而亡。”

一支筆啪嗒落到桌上。

安靜的教室裡,呼吸可聞,發言的教育部長,語調始終保持平靜與溫和。

“各位同學,我並不是要指責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隻是如果不對教育和精英教育先進行區分和定義,我們接下來對於教育公平和優績主義的探討就將毫無意義。”

像枝狀的燭台一樣,她輪廓在燈光下曝光晃動。

“現在,我對你們的提問結束,改由你們向我提問,就這樣。”

陳望月度過了進入這個世界以來最接近於自由、誠懇本質的兩個小時,全情投入,辯論碰撞,有那麼幾個瞬間,她甚至覺得江恒不像是這個國家的教育部長,更像是遊戲最後關卡的大boss,學生對她提出問題,她給出解決方案,再反駁再推翻再重建,就算把國會上下幾百個議員的腦子扔進榨汁機也榨不出更新鮮乾淨的東西。

置身於這樣的氛圍裡,很容易會覺得教室的燈都是為自己而亮,全世界都等待著自己去改變。

中間江恒的助理過來提醒了兩次時間,第三次江恒才看了眼手表,抱歉地告訴大家自己還有彆的工作需要處理。

江恒走上講台時,學生們連掌聲都吝嗇給出,送彆時倒是有人依依不舍。

回廊外,卡納的女教育部長在助理與安保的重重圍簇和學生們的目送中步下台階。

門口已經有掛著卡納國旗的公務車等候多時。

車窗緩緩合攏,汽車尚未發動,後視鏡突然映出一道奔跑的身影。

她在車門旁邊站定,沒有動作,氣喘籲籲,眼神先於她的手攔停了車。

江恒的隨行助理目光流露警惕,“同學,你還有事嗎?”

“抱歉,江部長。”那麵孔驚人漂亮的女孩彬彬有禮,遞來一份整整齊齊用金屬夾固定好的個人簡曆,“您可以給我十分鐘嗎?”

助理剛想說什麼,被江恒製止,她微笑望向這個女孩,“我們稍後還有事,五分鐘,可以嗎?”

“當然可以,謝謝您。”那女孩的臉上綻出笑容,“江部長,我看過您很多采訪,您畢業於歌諾理工大學,那裡有全世界最頂尖的基礎數學研究團隊,是我夢想中的學府。”

江恒的視線掠過那張簡曆,薄薄的一張紙,極其簡明扼要列出了這個女孩從小到大所獲的榮譽,最醒目的部分是用紅色重點加粗標出的數學成績。

“你今年剛剛升入高中一年級,至少還有兩年的時間進行規劃。”

“是的,算起來還有很久。我知道這樣有些失禮,但近距離見到您的機會可能沒有第二次了。”陳望月深深鞠了一躬,“所以我鼓足了勇氣來告訴您,我喜歡數學,願意將一生都奉獻給基礎數學的研究,想要進入歌諾理工數學係尹時琛教授的團隊學習,請您為我寫一封推薦信。”

江恒不覺失笑,“陳望月同學,你不擔心我會拒絕嗎?”

“擔心,女士,但我更擔心我會後悔。”她深深鞠了一躬,“這是我能想出來的局部最優解。”

教育部長柔和地對上她的眼睛,還這樣年輕的女孩,言辭謙遜禮貌,但皮肉下是毫不掩飾的蓬勃野心,如此動人,讓人懷念。

“但是,陳望月同學,你既然看過我的采訪,就應該知道,我也提到過,歌諾理工的錄取規則,從來不是固定的公式,達到指標就會得到最優解,就算有好成績和推薦信也不一定會有如意結果。”

“能夠走到我們的篩選階段,一定都是頂級的孩子,但我們從來不是在挑選最完美的,而是更適合,更有潛力的學生,也許有些孩子的申請材料並不完美,但一定真實,讓我們能看到未來,我們也會拋出橄欖枝。”

“你可能會覺得這話太官方,畢竟半成品和完成品裡,人們往往都會選擇完成品,這是最本能也最普遍的做法,所有對孩子報以期望的父母都在把孩子往一個量化的標準裡套,所有有追求的孩子都在往排名最高的學校攀爬,但這不是教育的目的,我希望看到你們自由,健康地成長成參天大樹,而不是被催熟的葡萄。”

“我這樣說,並沒有任何否定你的意思,陳望月同學,你真的很優秀,也很勇敢,在我所了解的這個年齡段的孩子裡也是罕見的,但在歌諾理工,真實和潛力比完美更重要,你的人生還很長,我希望你不要讓自己犧牲在錄取的單一算法裡,這封推薦信我現在不能給你,但我對你有更多的期許。”

“我希望你去做更多思考,做一些當下不能看到回報,但三十歲,四十歲回顧人生時會讓你為自己驕傲的事情,到那個時候,歡迎你成為我的後輩。”

“好了,我們必須走了,祝你學業有成,再見,陳望月同學。”

江恒和她揮了揮手,車窗緩緩關閉,轎車平穩駛離,徹底消失在視野裡。

陳望月抬手,摸到自己火辣辣的臉。

像被人慢條斯理,從內至外剝掉皮肉,扔到砧板上,赤裸裸,血淋淋地接受審視。

她虛偽混濁的底色,所有精心的矯飾和設計,被不動聲色地看穿,不留顏麵地戳破。

靈魂輕飄飄地振軀而出,注視著時光倒帶回從前。

為了上學,給舅舅舅媽下跪,她不後悔。

利用修彥的好心和權勢,目的達成後再拋棄他,她不後悔。

編織謊言,汲汲營營,她不後悔。

為了更好地生存,她從不後悔,從不後退。

她有無數種方法為自己開脫辯解,她可以勸服自己不要把這位教育部長的話放在心上,她沒有經曆過自己所經曆的痛苦和磨難,她的評判不全麵,不客觀,不公正。

但她什麼也說不出來,因為這一刻,她真的為自己感到可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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