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江恒(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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徹夜未眠的後果就是,周清彥起床後不得不灌下兩杯黑咖啡,來應對第二天繁忙的課程。

雨水在第二天中午停止,陰霾天氣則延續得更久,連廊外,厚重的雲層邊緣泛著冷色調 ,下午最後一節課結束後,周清彥快步趕向西區的伽柏大禮堂,那裡即將舉行一堂經濟危機理論的公開課,主講人是歌諾聯邦儲備委員會的前任副主席李元均。

周清彥對經濟學算不上太感興趣,但上周末,瑞斯塔德教務處忽然宣布試行一條新規:

通識係列理論講座被列入特色課程,學期內選聽三節以上的學生可獲得01的綜合素質評價加分。

走直升和常規申請途徑進入瑞斯塔德的學生未必瞧得起這點加分,但對於特招生來說,從f班到e班,從三等獎學金到校董榮譽獎學金,也許就是01的差距。

李副主席這堂公開課是教務處下發的名單中唯一不限年級的,自然被全校特招生搶破了頭。

周清彥不像舍友一樣為名額犯愁,他開發了一個搶課插件,輕輕鬆鬆拿到了入場資格,還靠著代搶掙到一筆外快。

為防引起校方注意,周清彥隻在小範圍內聯係了幾個常找他潤色課程論文的老主顧,最後精挑細選出五個人。

他們都出身殷實的中產家庭,被父母寄托了階級躍遷的深厚希望,憑借天賦,努力和家族幾代人的托舉,千辛萬苦才獲得瑞斯塔德的特招名額,所以哪怕自身智商不凡,也還是時時刻刻都保持緊繃,生怕績點和綜合素質評價的排名退步。

萬一申請背景上有了瑕疵,就錄不到頂級名校,進不了大財團,再然後,一場恐怖的階層墜落悲劇就會在自己身上上演。

所以這類人的錢是最好賺的,周清彥冷冷地想,他們有能力有意願付費,身後的家庭又沒有為他們在事發時托底的能量,不用太操心保密問題——啟瓶器都撬不開他們的嘴。

一個講座名額五千卡朗,五個名額就是兩萬五千卡朗,妹妹半年的醫藥費就不用愁了。

而且,冬天就要到了。

前些天,周家租住的棚屋所在街區發生火災,原因是租客私接電線。

住滿外地勞工的老舊雙層小樓,七人喪命,二十五人重傷,隻有幾個租客因為住在有窗戶的房間而幸免於難。

當然,能跳窗逃生的房間,是需要拿更貴的租金去換的。

周家的房東聞訊立刻宣布提高租金,聲稱是對衝冬日供暖設備帶來的火災風險。

可周家租的地下室根本沒有供暖設備,房東每個月初都氣勢洶洶帶著打手闖進門,把租客的家具翻個底朝天,找到大功率的電器就沒收,安全意識比下城區消防局的長官們還強。

去年年底,媽媽就是因為私藏電熱毯,挨了這些家夥一頓拳腳。

她渾身青紫,氣息奄奄倒在牆角的模樣,至今是周清彥心口的一根刺。

有了這筆收入,加上基礎教育機會助學金,特招生生活補助,校董獎學金和暑假做家教攢下來的積蓄,他就可以帶家裡人搬到有窗戶的房子去了。

妹妹那麼喜歡曬陽光,一定會很高興,很高興的。

想到家人,他微微揚起了唇角,陰天帶來的煩悶也不由減輕了些。

很快,他的笑頓在那裡。

轉角現出藏藍色的製服裙擺,像一線遊動的魚的脊背,他仰頭,陳望月從更高的台階處走下來,烏黑的發,沉靜的眼,纖秀的肩,皮膚底下透出一層陶瓷的釉色,日落黃的寶石耳釘是全身上下唯一的暖調。

她側著臉,帶著一縷微笑,在和同行的男生講話,兩人胸前雕刻高一a班字樣的學生銘牌,代表著相似的,非富即貴的背景。

她身邊出現的男男女女們,就像她身上那些一眼便知價值不凡的精美珠寶,很少重樣。

今天戴了亮色的耳釘,昨天是一副綠寶石耳墜,被辛檀壓在桌上俯身含著唇動情親吻時,長長的細鏈條還在耳側搖擺不定地閃爍。

他的目光隻在她臉上掠過一眼便迅速移開,仿佛她是什麼傳染病源,避之唯恐不及。

“下午好,周清彥。”

她留意到身前人,友好地打招呼,周清彥目不斜視地繞過她。

“哇,這男的好拽。”那男孩故意大聲道,“有膽子這麼對我們月姐,我猜猜,是哪家老爵爺的私生子?還是哪個財團的公子,不對啊,要是有這號人物的話我不會沒印象。”

“都不是。”

他聽見那女孩笑著說,“馮郡,彆想這麼複雜,禮貌這種東西,不一定和出身呈負相關。”

周清彥的手猛地攥緊了樓梯扶手。

直到他們的談話聲逐漸淡去,青筋暴起的手才一點一點滑落到了褲縫。

離開的兩人,並不了解擦肩而過的同學複雜的心路曆程,有更關心的話題要談。

他們都報名了今天教育部長的講座,但舉辦地輝真大禮堂今天早上出了嚴重安全事故,講座臨時改址到綜合樓的階梯教室。

“……外界都說那兩個被禮堂吊頂砸到的工人搶救無效當場去世,我問了集團跟進這次事故報道的負責人,是謠傳,他們已經脫離生命危險了,不過其中有一個脊柱受損嚴重,大概率會下半身癱瘓,這輩子都毀了,這種澄清發了還不如不發,所以我們學校還沒對外披露。”馮郡低聲說,“輝真是因為江恒要來開講座才檢修的,她最近本來就為她兒子江天空的事風評不太好,出了這種事故,現在直接被網上罵瘋了,一堆人喊她引咎辭職。”

陳望月正在翻江恒的kschat公開主頁,最新動態底下,每秒都會湧入上百條惡評,軟件卡頓到滑都滑不動,她刷新了半天才加載出評論區。

平台規則,前三的熱門評論會用紅字顯示。

醒目的一行猩紅映入眼簾。

“臭婊子,為什麼死的不是你???”

後麵跟著十二萬點讚和五千多條回複。

群情激憤之下,連已故的江執總統都被拖出來謾罵,其中不乏為當年的暗殺者拍手叫好,提議讓江恒下去陪老爹的極端評論。

這件事不止在社交平台上引發了巨大輿情,連瑞斯塔德學院論壇的各個分區首頁都飄著一堆討論帖。

匿名版塊目前熱度最高的一個帖子,號召所有在校生抵製江恒下午的講座,用詞極其富有煽動性,直接把江恒與殺人犯畫上等號,聲稱出席講座的人都是殺人犯的擁躉,但就是這樣明顯情緒大於事實的傳播話術,迅速得到了大量響應。

陳望月看得皺起眉頭,關掉手機。

這段時間圍繞江恒的負麵事件發生得過於密集,但細究起來,兒子念昂貴的私立學校根本算不上什麼大的道德汙點,瑞斯塔德一年的學費雖然沒有六百萬卡朗之巨,也是普通工薪階層大半輩子的積蓄了,校園裡高官子女俯拾皆是,顧曉盼的爺爺位列現任九位聯邦大法官的副首席,邵初頤的爸爸是國防部的二把手,現任總統陸豐林的長子陸蘭庭也是瑞斯塔德的校友,但這些大人物可沒有子女享受了優質教育而被大眾輿論架在火上烤。

至於把這次的禮堂安全事故歸因到江恒身上更是牽強,受傷的工人無辜,但吊頂坍塌,最應該被問責的,是當初的施工團隊和校方的管理人員。

當她陰謀論好了,一件事一旦得到與其自身不相符的讚美與批判,往往便脫不開幕後的推波助瀾。

“月姐,你可不能指望大眾始終保持理智,現在本來就是後真相時代,情緒超越事實,人們如果不通過社媒這個非理性的主導空間把情緒宣泄出來,他們無處消耗的精力就會讓整個國家出大亂子。”馮郡聳聳肩,“而且,你的立場也太抽離了,好像你是什麼局外人一樣,你不覺得過度理性反而是一種對強者的寬容嗎?在江恒被任命為教育部長之前,她是諾威州人民一票一票選上去的,接受批評和監督理所當然,我覺得人民有罵任何大人物的權利。”

局外人嗎,陳望月心下微動,這個評價倒也沒錯,對於這個世界,她始終是一個外來者,儘管努力融入,也無法把自己視作一個徹頭徹尾的卡納人。

但她無法向馮郡解釋她抽離立場的來源,隻能跳過這個話題。

綜合樓附近,放眼望去黑壓壓的一片,都是聯邦的安保人員,陳望月和馮郡這樣穿著學院製服的卻少之又少,這場麵便顯得有些滑稽,仿佛一個過氣明星的見麵會,到場粉絲還沒有保鏢多。

陳望月把學生卡和講座門票遞過去,安檢員例行問了兩句就放她和馮郡進去了。

能容納數百人的階級教室裡空空蕩蕩,在場學生一隻手都數得過來,每個人身上都背著相機,站在過道中間調整拍攝參數,和旁邊人有一搭沒一搭聊天,陳望月認出其中有學生會宣傳部的同學。

大多數學生都對現在背上人命的教育部長避之唯恐不及,除了她和馮郡,大概也隻有被分配到報道任務的學生不得不硬著頭皮過來了。

“……本來這裡是媒體區,今天的講座內容會在教育頻道全程直播,不過剛剛來了一堆人把設備都拆掉抬走了。”宣傳部的同學苦兮兮地對陳望月道,“還好直播取消了,我可不想被當做江恒的支持者發到eros上供人網暴……望月,你怎麼還來聽講座啊。”

“我有選修教育史,梁老師給我們布置的中期論文主題就是優績主義。”

“那個我室友也有選,還以為是很好湊學分的水課,結果她說梁老師打分超嚴的,去年隻有3%的人拿a。”

“是啊,她第一堂課就告訴我們她這門課隻有60的通過率,不好好對待的人一定拿不到學分。”

“啊,江部長來了……”

身側的低語靜默下來,過道裡的目光悉數投向門口,緩緩步上講台的女人。

陳望月見過很多次江恒。

在新聞報道上頻繁出鏡的教育部長,自由黨力捧的政治新星,年輕時是家喻戶曉的卡納甜心,blonde beauty形象深入人心。

大多數女政客為了向大眾展示可靠沉穩的形象,往往會選擇向黑白灰三色妥協,把自己塞進更顯年齡感的粗呢麵料正裝裡。

而江恒本人似乎無意與過往的演員生涯做切割,每次出席公開場合都是不重樣的時尚套裝,所在之處仿佛自動變成新一季大牌發布會現場,這也是江恒常常遭到抨擊的部分,支持者們會讚美她不迎合傳統審美,為沉悶的政壇帶來一陣清風,反對者則認為她嘩眾取寵,故意博取眼球。

但這兩派都有一個共識,那就是江恒的形象的確奪目到讓人難以移開眼睛。

陳望月望著台上的人,一束光投下來,細微的光影在流轉,勾勒出江恒的輪廓。

她個子很高,身形挺拔,裹進海軍藍的風衣,脖頸點綴深色係絲巾,平靜的眼睛中仿佛閃映微光,隻是站在大屏幕前,就像一首湖水、落葉與陽光形成的敘事詩,傳遞平和與包容的力量。

“各位同學,晚上好,我是江恒。”

沒有攜帶任何的前綴與頭銜,隻是江恒。

現場陷入靜默的幾秒鐘。

江恒保持著微笑。

陳望月看過很多她演講的視頻,知道她有很多種讓現場擺脫尷尬境地,提升氣氛的手段,但眼下她似乎根本不想動用,不知是否是陷入輿論漩渦後的憊懶。

陳望月看了一眼左右無動於衷的學生們,忽然抬手,鼓掌。

周遭驚訝的目光投在身上,她絲毫不為所動,把手掌抬高,舉過頭頂。

一下又一下,安靜的教室裡回蕩著清晰、響亮的掌聲。

馮郡笑了一下,也跟著鼓起掌來,人的從眾心理在這個時刻再次發揮作用,改變往往隻是一瞬間,剩餘的幾位同學如夢初醒,紛紛鼓起掌。

像海潮違背了自然規律,從低處湧向高處。

被潮水托舉的人望向發源處。

偌大的階梯教室,年長和年輕的兩位女性,隔著台上台下,視線交彙。

那鼓掌的女孩坦然迎著她注視,臉麵落在陰影裡,眼睛泉水一樣的明淨。

沒有出聲,隻是張了張口。

口型是,“歡迎您”。

江恒輕輕向她點了一下頭。

陳望月的心便漏掉一拍。

大概是江恒背後的燈光太亮,讓她有片刻恍惚。

仿佛是她身居高處,注視著台下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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