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番外 陸蘭庭(1 / 1)

推荐阅读:

【請注意,本章為陸蘭庭回憶視角】

陸蘭庭結束在海軍陸戰隊為期兩年的服役生涯,剛歸家就被未婚妻要求解除婚約。

他有些意外。

和前國務卿的小女兒上一次見麵,還是在前年總統府舉辦的新年舞會,陸蘭庭知道她有關係穩定但不般配的情人,也承諾過不會乾涉他們在婚後繼續保持往來,事實上,這甚至是促使陸蘭庭答應聯姻的原因之一,不必互相供應情緒價值,對於雙方來說都會更輕鬆。

一樁成功的婚姻需要彼此的配合來成就,純粹的交易往往比純粹的愛意更容易催生出一對模範夫婦,而□□精神的忠誠根本不值一提。

他會在每個節假日,以及她的生日,她父母的生日讓助理奉上足夠昂貴精心的禮物,他完全忠實這一段婚約,從未與任何異性有超出禮儀範圍的接觸交往——自然,也包括婚約對象本身。

陸蘭庭審視了一遍自己在這段關係中的表現,就算是聯邦大法官來做評判,他也不至於被反咬一口成為過錯方,於是他爽快同意了她的請求,並祝福她未來事事順心。

事與願違的是,她的家庭希望陸蘭庭做一些挽回的努力,哪怕隻是吃吃飯,送送花也好。

這一次得到了陸蘭庭彬彬有禮的拒絕。

他曾經需要這段婚姻,因為他的家族讚許,因為良好且正麵的家庭關係會為政治形象大大加分,選民們總是期待一位政客在料理好國家的同時也料理好小家,而會為了情人與父母決裂,毅然決然出走國外的她,已經不能夠勝任這樣的角色了。

他把這段以失敗告終的婚約當做兩家的及時止損,可惜外界的看法沒能與他步調一致,什麼說法的都有,但結論最終都指向總統家的長子被無情拋棄。

隨之而來的連鎖效應是,他的私生活不斷被放大檢視,濫交濫情成為常態的當下,就連他的潔身自好也被視為異類或者身有隱疾。

連他的親人也在眾說紛紜之下起了疑心,他們一致認為陸蘭庭需要放個長假,四處散散心,治愈一下情傷。

說是放假,當然也不是無所事事上街遊蕩,隻是遠離首都一段時間,陸蘭庭索性借這個機會,重訪了一遍父親當年的競選路線。

卡納聯邦有四十三個州,十八個被標上藍色,是保守黨的忠實支持者,十七個是自由黨的大本營,在競選地圖上塗著自由黨旗幟同款的深紅,剩下八個兩黨勢均力敵的搖擺州,曆來是大選兵家必爭之地。

保守黨的黨魁陸豐林當年正是因為拿下了四個搖擺州,才鎖定了勝局。

最後一個向陸豐林俯首稱臣的搖擺州,是曾經的工業重鎮,伊丹州。

它依靠著強勢的煤礦、電力、化工和鋼鐵業,在上世紀中葉成為卡納當之無愧的重工業中心,後來卻隨著世界性鋼鐵過剩,新能源的崛起和新技術革命的到來,逐漸走向衰落。

陸蘭庭假期的最後一站,定在了伊丹州的中心城市之一,墾利。

在這裡,陸蘭庭看到了祖國的另一麵。

去工業化的進程,讓輝煌的工業城市們喪失了昔日的榮光,工廠大量倒閉廢棄,機器生鏽發黴,失業的工人階級們被迫習慣貧窮,男人丟掉穩定工作,女人生育更多小孩,大量的人民曾經、正在、即將滑入不見底的深淵。

智囊團的模型評估裡認定這裡的選民最難討好,性價比最低,因為他們受教育程度低,最暴躁易怒,反複無常,但隻要競選專家們親自到這裡來走一走,就會明白,一個被房東趕來趕去,稅務追討函和信用卡催收郵件貼滿房門,買不起新鮮蔬菜水果,隻能喂三歲孩子吃油炸甜甜圈,臨期草莓罐頭和炸雞塊的家庭,根本不關心這個國家的未來操縱在保守黨還是自由黨的手裡,向左走還是向右走。

窮人的思維帶寬被眼前的危機占滿,他們沒有多餘的空間來考慮長遠,食物和住所就是他們最緊迫的問題,他們隻會用短期內最有效的方式解決危機——雖然這在上層階級看來,是一種目光短淺和認知匱乏,但偏偏,他們手裡握著最多的選票。

而且,哪個黨的議員往家裡送的禮多,他們的選票就交到誰的手裡。

他們沒有愛好,沒有希望,也沒有未來,跟他們談主義,談情懷,談夢想,是蠢貨才會做的事。

但就是這樣的境地,也有人逆潮流而上。

陳逐源和他的食品工廠就是這樣進入陸蘭庭的視線的。

區議員向陸蘭庭介紹陳逐源時,不乏溢美之詞,說他白手起家,做餐飲和食品,隻靠自己就闖出了一片天,今年還打算再把工廠擴建一番。

財團們伸伸手指就能捏死的中小型企業,為附近的居民們供應了上百個工作崗位,也就是說,至少有幾百個家庭,因為陳家而有了穩定的收入,保得住租住的房子,交得起水電費,不至於在大量的賬單裡陷入靜謐的絕望。

他本人也因此在當地備受尊敬,常年被評為最受歡迎鄰居。

也許這家工廠,能成為一個突破口,一個探索老工業地區出路的參照物。

陸蘭庭去了陳家的工廠,區議員隱去了他的真實身份,隻介紹他是來求職的工程師,陳逐源熱情接待了他,請他到貴賓室小坐。

說是貴賓室,其實狹小又簡陋,帶著主人身上的務實風範,隻能放下兩張普通的單人床,必須從辦公室穿過,走進去。

路過辦公桌時,陸蘭庭注意到,陳逐源的桌上黏滿了卡通貼紙,電腦旁邊是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相框。

每張照片的主角都是兩個人,陳逐源,以及他抱著、牽著、或舉高的女孩。

最中間的那張,是女孩坐在他的肩頭,抱住他的脖頸,對著鏡頭大笑。

注意到他停留的視線,陳逐源自豪地介紹,“我女兒,是不是很可愛?”

這兩個字可以放在任何一個被父母鐘愛的孩子身上,但用在相框裡那個女孩身上,就顯得太輕飄飄,她漂亮得完全不像是現實的存在,更像是童話裡的精靈,玻璃罐裡的什錦糖和珍珠,那樣的光彩照人,晶瑩剔透,一觸即潰,一束光投過去,不會留下任何影子,映出來的隻有自己的形狀。

陸蘭庭收回視線,安靜地點了點頭。

和陳逐源的交談還算愉快,隻是中途臨時有重要客戶來訪,陳逐源歉意地請這位年輕英俊的客人原諒他的怠慢,如果可以,請他隨意在工廠各處走走轉轉,哪裡都對他開放且歡迎。

陸蘭庭走出辦公室在的那棟小樓,眼睛因戶外天光的驟亮而有些許刺痛,外麵是一處庭院,踏過一塊塊方形的青石地磚,茂密的灌木叢,一望無垠的草地墜著零星閃光的雪。

昨晚的確下了一夜。

他仰頭,日光都是軟弱的,灰蒙蒙的,像對冬天的酷寒無能為力。

蒼鬱的人工草坪,隆冬時節,草葉仍然不見一點枯黃,如果不是落雪簌簌,和空氣中的清寒,就仿佛還置身一個永恒的春天,人類實在貪得無厭,違反自然規律和時令,也要強求這一點過季的裝飾品。

他凝視著風裡流動的綠,取出一支煙,但沒有點燃,隻是捏在手裡,很快他為這個決定而慶幸。

他回頭,腳步頓在那裡。

相框裡的女孩撐著手跪坐在窗台,臉貼在濕潤的玻璃上,像一隻仰頭嗅聞雨水和鬆果味道的花栗鼠,額頭和鼻尖都印出小小圓斑。

她看著他,起先隻是看著他,眼睛遠山一樣靜,湖水一樣淨,讓人多看一眼,都像在忍受莫大的罪孽。

她推開窗,就像從相框裡跳出來,平麵長出血□□象化在他眼前,填充飽滿成立體的,生動的人類,於是房間裡麵活潑的空氣和她輕靈的嗓音也一齊鑽出來。

“陸先生,請問,你是陸先生嗎?”

他的心臟,像是一條被驚擾了冬眠的蛇,抖開鱗片,蘇醒過來,鼓脹跳動。

她按著窗台借力翻下來,落地又輕又穩,一片敏捷的羽毛,整齊的襯衫和不該屬於這個季節的背帶短褲,及膝的長襪和腳踝帶搭扣的皮鞋,看起來像個唱詩班裡站最前麵的領唱員。

“他們說來了一位長得很好看的工程師,陸先生,一定是你吧?這裡的每個人我都認識,你是唯一一個像電影明星的。陸先生,你真好看,你會在我們家工作嗎?我讓爸爸開最高的薪水給你,好不好?”

她的眼睛鍥而不舍地對牢他的眼睛。

“抱歉抱歉,我知道工作很重要,你可以慢慢考慮——但是在那之前,你要不要幫我修一下投影儀?我打不開它了,爸爸又不在。”

這真是個奇怪的問句,一般人請求幫助,會問你能不能,有沒有空,願不願意,但她問他要不要,就好像在給予他一個幫助她的機會,而不是她在向他索取。

根本沒有給他拒絕的餘地。

他被她領進走廊儘頭的那間監控室,有種被花栗鼠帶回貯藏鬆果的樹洞的錯覺。

推開門,撲麵而來的是陳舊的橡膠味,昏暗與光亮並肩作戰,無論外界是春夏秋冬,裡麵的溫度始終保持在一個涼爽的狀態。

房間顯得畏畏縮縮,但這種逼仄感並非隻由狹小的麵積帶來,幾麵牆是各個車間及消防重點角落的實時影像,灰藍色的光影從四麵八方流動而來,水一樣浸透了整個房間,把人的活動範圍壓縮到最小,也淌到她的臉上、身上,映亮她的眼睛、鼻尖。

她在角落蹲下來。陸蘭庭才看見牆角的一塊位置有一塊尺寸迷你的幕布,她在從一台監控器的底部翻出投影儀,放的位置有點深,進程不太順利,她努力伸長手去夠,下蹲不夠,又變成趴姿,柔軟的衣物褶緊貼著皮膚,隱隱約約透出姣好輪廓,襯衫已經全亂了套,固定襪子用的襪帶卡在小腿肚的下方,任何人,隻要願意,都可以輕而易舉地伸手扯掉。

他彆開頭。

“可以了!”

她興奮地抱著那台機器,頭發亂蓬蓬,寶貝地遞到他麵前。

“但是開關沒有反應了,早上還是好好的。”

陸蘭庭說我儘力而為。

他沒有保證過能修好,但她的心情已經被他修好了,她仰著臉向他笑,說,陸先生,你一定可以。

陸蘭庭第一次發現自己在修理電器方麵的天賦,也可能是她眼睛中的期待太深重,他辜負不能,當他拆掉投影儀的外殼時,她把臉探過來觀察內部的構造,膝蓋柳枝一樣柔韌彎曲,蒙在一片陰影中。陸蘭庭特意挑選的求職正裝,料子符合他為自己編造出來的新身份,粗糙摩擦過她腿側,於是陸蘭庭不得不分心用手將她和他的腿分隔開,她無知無覺,毫無分寸和距離感的概念,甚至腿更加靠攏,完全貼合他掌心,仿佛長成了他四肢的一部分。

他沒有辦法再維持平穩心跳,呼吸時泄露一點混亂,她這個時候忽然又敏銳起來,讓他不要著急,修不好也沒關係。

怎麼可能沒關係,陸蘭庭額間頸後沁出細密汗珠,她很體貼地分享她的手帕給她,幸好她還沒有熱心到要親自替他去擦。

外殼重新裝回,螺絲刀打一圈半擰緊固定的螺絲,按下開關,指示燈發出幽幽亮光,謝天謝地,投影儀恢複了正常,她高興地擁抱他。謝謝陸先生。

和她父親辦公桌上那張照片上一模一樣的動作,擁抱的時候用儘全力,手臂去環住男人的肩膀,陸蘭庭的身體徹底僵在那裡,但真正呆滯的是她的眼睛,她的雙手交疊扣在他的頸後,臉上顯出認真觀察的表情,視線的儘頭是他的喉結,她應該是想去捏一捏碰一碰那塊脆弱的,屬於男性的性征,但她克製住了這種不禮貌的好奇和衝動,從他的懷裡退出來。

您要不要好人做到底?她問。

陸蘭庭說,什麼?

他很少用這種容易顯得思維遲鈍呆滯的反問句,但今天在她麵前說了超過三次。

陪我看完吧,有點恐怖呢。

她翻出來手機給他展示電影的海報,典型的血漿片,斷裂的四肢和內臟橫飛,分級標誌在20+,實在不像這個年紀的女孩的審美。

害怕的話可以換一部。他說。

但是我想看。她說,又重複了一遍,咬字更用力了,害怕也想看。

她把不字從陸蘭庭的字典裡硬生生摳下來了。

陸蘭庭隻能說,好。

片頭曲結束,幕布上打出影片名字,陳望月悄然安靜下來,偶爾小小聲跟他討論劇情。

他演得好浮誇。陳望月模仿那個男演員瞪大眼睛,嘴巴張成圓形的表情。不如我演得好。

陸蘭庭笑了一下。那你去演。

以後說不定呢。她得意洋洋。我已經進了我們學校的話劇團,他們讓我演朱麗葉。

人人都知道隻有最漂亮的女孩才能演朱麗葉,陸蘭庭想不到有誰可以做她的羅密歐。

她不再說話了。

起初陸蘭庭以為那隻是一個停頓,是她講話時所具體現出來的那種片段式的思維方式附帶出的習慣,但這個停頓未免顯得太長久,當他反應過來她把他當成一塊毯子,一個枕頭,一張沙發,悄然入眠時,他才意識到這是一個極度危險的信號。

說自己看恐怖片害怕的人,看恐怖片看睡著了。

她不再能保持筆直,手掌心朝下蓋在膝蓋上,頭一點點垂下來,最後枕在他手臂,膝蓋磕在他的腿骨,胸骨柔韌起伏,散發出令人心馳神往的甜蜜甘美,如果她是一場雨後墜落的果實,那麼他不應當是雨水,而是承接她的大地。

睡眠是一種深層次的隱私,至少在陸蘭庭的認知裡是如此,兩個人同床共枕,是比袒露身體還要付出莫大信任的事情,而她和他僅僅是初次見麵。

沒有母親的孩子,被家人保存在一個安全的境地裡,像封印在琥珀裡的蝴蝶,隻有被最完整,毫無保留地愛過,才會對這個世界充滿善意,包括對麵前認識不到兩個小時的男人,也擁有毫無防備的心。

這警示了陸蘭庭,他的思維甚至發散到,如果他有一個女兒,他要如何教她防範年長的陌生男性。

他從來沒有產生過對未來另一半的想象,更沒有設想過子女會如何,但現在,他希望他以後能有一個女兒,像陳望月一樣可愛。

……是的,他對她最初的迷戀,源於想要一個這樣的孩子。

後來,她以另一種身份,成為他骨中之骨,肉中之肉。

最新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