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斬破第一縷曦光,這個早晨轉晴的好天氣,陳望月渾身發冷,皮膚繃緊,站在浴室裡,對著鏡子將自己從頭到尾檢查過一遍。
腦海裡的畫麵停留在她一口氣灌下那杯酒,再往後的記憶完全是空白的,直至她在一張能夠容納六七人平躺的大床上醒來,伴隨著頭痛欲裂。
上天似乎有意跟她開玩笑,脫下那件不屬於她的絲綢睡袍前,陳望月做好最壞打算,但沒有在皮膚上找見任何一處可被佐證罪愆的曖昧痕跡,除卻過分的頭痛外,身體其他部位也並未有明顯不適。
手機沒電關機,偌大的一間臥室 ,找不見一根充電線,陳望月無法從窗外景觀辨認身處何地,即使身處現代社會也產生一種被迫與世隔絕的微妙感觸,她隻是勸慰自己,既然最壞的事情沒有發生,那麼先收起求知欲,離開這裡才是當前最要緊的事。
床正對的桌上有一整套疊好的衣服,寬鬆的衛衣和運動褲,衣服最底下壓著一張紙,看上去像隨手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
【望月,我是徐嘉寧。
關於昨晚你誤服含有精神類藥物酒精飲料一事,辛家家教嚴苛我早有耳聞,此事又關係你的聲譽,因此在你醒來之前,我不敢擅做主張,隻是告知你哥哥,你昨晚喝多,宿在我的寢室。
你現在所在的是陸蘭庭學長名下的寓所,因你誤服的那款藥物罕見,尋常醫院無法處理,情急之下,我不得已求助陸蘭庭學長,他為人熱心,特地請來藥理學方麵的專家,我也同他解釋過你的情況特殊,他承諾會替你保密,我與他相交已久,你儘可放心。
我現在有事外出,委托陸學長替我照料你,他會送你回家,等我處理完手頭事宜後再同你詳談,不必擔心害怕,你是學生會一員,如果你想追究到底,我始終與你同一立場。
另:藥物有一定副作用,如果你感到頭疼不適,記憶部分缺失,屬於正常情況,好好休息,兩三天內會恢複。】
落款是一個寧字。
學生會的成員都很熟悉徐嘉寧的簽字風格,在非正式文件上,她一般隻單獨落款一個寧。
陳望月攥著那張紙,微微地發怔,徐嘉寧做事一向是最妥帖的,甚至連辛檀那邊都替她找好合適理由,任誰看都會覺得她是一位關心學妹的好前輩。
但她還是直覺不對勁。
她抬手,摸到耳垂上那對翡翠耳環,觸感溫涼。
徐嘉寧對她太周到了,太好了。
陳望月從來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不需要償還的人情,而她現在最想不通的,就是徐嘉寧到底想要從她身上得到什麼。
隻是稍微想得深一點,久一點,陳望月的頭便開始隱隱作痛,她隻能暫時把這些念頭拋到腦後,準備下樓。
能容納下這樣一張尺寸大床的臥室,也理所應當地位於一棟占地頗巨的住宅中,走廊裡安靜得落針可聞,地板光可鑒人,幾乎沒有生活過的痕跡,地方太大,陳望月繞了兩圈才找到下去的電梯口,跳動的數字顯示這裡是三層。
陳望月如蒙大赦,摁下按鍵,下行過程裡心漸漸落到實處,她對著轎廂中的倒影整理衣服,裡麵映出蒼白的一張臉,臉色糟糕得像是在棺材裡躺了三天三夜,淩亂的劉海搭在眼皮上,病懨懨的一雙眼睛,嘴巴抿得很緊,她用手指扯動嘴角,勉強露出一個笑容。
“叮”。
兩頁門漸次展開,將被壓縮的視線徐徐鋪展,陳望月抬起頭,拇指和食指還保持著扯動嘴唇的動作。
像一場惡作劇的延續。
男人站在電梯門口,也望著她,戴一副無框眼鏡,黑色暗紋的襯衫,扣到第二顆的純銀紐扣,不是出席正式場合,自然也不會有領結領帶,但自持的冷靜與優雅已經替他係好衣冠。
此刻他正伸出手,按住電梯上行鍵。
轎廂內的一切,在他的眼睛裡一覽無餘。
目光安靜相接,轎廂平穩,陳望月卻感覺足尖地麵都在微微旋轉。
“早上好,陳小姐。”陸蘭庭開口,揚唇笑了一笑,略略一頷首,目不斜視地邁進電梯,“剛醒就走嗎,要不要再休息一會兒?我做好早飯叫你吧。”
他揚了揚手,這時候陳望月才注意到他手裡拎著的東西。
那雙在學校大禮堂的講台上握著話筒宣講外交政策的手,此時提著一堆新鮮食材。
“嘉寧都跟我交代過了,陳小姐,先跟我過來墊墊肚子吧,等會兒我會送你回去。”
最是這種若無其事的語調讓人心裡發慌,陳望月的喉嚨湧現了一股癢意,因為有過量問號堆積在那裡,把組織好的詞句都堵塞在那裡,無從說起。
但她很清楚一件事,她並不是很想跟他討論昨天晚上發生的事。
她“嗯”了一聲,抱著手臂,電梯門重新閉合,兩壁通透的磨砂鏡,鏡中穿梭交叉著一高一低的男女的投影。
他們分開站著,中間還能再容得下兩個成年男人,陳望月打定主意要把這個距離保持下去。
轎廂在二樓停下,陸蘭庭繞開她走出電梯,裝著新鮮歐芹和洋蔥的袋子邊緣不經意刮過陳望月那件寬大t恤的衣角,“有沒有什麼忌口?”
“除了海鮮都可以。”
陳望月握著陸蘭庭剛給她熱的那杯牛奶,不時抬頭望向懸在餐廳牆壁的石英鐘,一牆之隔是廚房,透過玻璃能看到男人站在流理台邊,換了一身純棉家居服,站姿鬆弛,動作熟稔細致,正在處理一份豬肋排,肉被他壓在刀背切割劃成均勻長條,看得出不是假把式,是真的經常下廚。
攪拌器轉動,爐火靜謐燃燒,烤箱倒計時發出蜂鳴,他專注眼下,身體前傾,似乎察覺到陳望月望向他的目光,陸蘭庭抬頭看著她笑了笑,又繼續做手頭的事。
一塊又一塊餐盤被放到靠近陳望月麵前的位置,男人解掉圍裙搭在椅背上,折回廚房又取出一道裝在保鮮盒裡的紅豆泥年糕,作為早餐而言,這一桌食物的豐盛程度顯然有些過頭。陳望月在漫長的等餐時間裡意識到過這點,但克製住了主動跟他搭話的想法。
陸蘭庭揭掉紅豆泥年糕上麵的一層保鮮膜,“墾利的特產,剛剛在超市看到有在賣就買了一份,不知道味道正不正宗,你試試。”
陳望月看了他一眼,說了聲謝謝,挑起一塊小排嘗了一下他的手藝,意外的不錯,但她實在沒什麼胃口,吃飯的時候眼睛隻管盯牢前麵的菜,離遠一點的動都不動,小口小口地喝湯,吃得相當安靜。
感覺到似乎有道目光如影隨形黏在臉上,陳望月抬起頭,但陸蘭庭並沒有在看她,手指在平板上滑動,平板就擱在桌麵,屏幕上的英文標題顯示著這是一篇經濟新聞報道。
注意到她的視線,陸蘭庭也看過來。
陳望月說,“陸先生,我想回去了。”
“你吃飽了嗎?”
“吃飽了。”
陸蘭庭雙手交叉疊在桌麵,脖頸微微後仰靠住了椅背,談判中最放鬆的一個姿勢,“真的嗎?”
陳望月抿緊嘴唇,她雖然喜歡把彆人當做小朋友來對待以拉近距離,但這一套被放到自己身上,她雙重標準地浮起微妙的不爽,她看著他襯衫的第二顆扣子,說,“真的。”
陸蘭庭點點頭,“好。”
他忽然指指她唇邊,陳望月下意識去找紙巾,陸蘭庭遞過來一條手帕,起身,“你要回家還是回學校?”
周六當然是回家。
兩分鐘後,他背對著陳望月,站在玄關換鞋子,穿一雙黑色棉絨襪,左腳踏進蒙克鞋裡,再換另一隻,他身上總有種做什麼事都有條不紊的氣質。
陳望月跟著他下到車庫,車燈在暗處閃了幾下,陳望月要上前打開副駕駛的門,被一隻手搶先了一步,陸蘭庭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一直到陳望月上去坐好才關上,繞回駕駛座。
陸蘭庭烏黑的發就在眼前。
男人俯下身為她係安全扣,兩指節寬的繩帶被拉長拉直,哢嗒一聲,嚴絲合縫卡在槽中。
狹小的空間裡,能聞見車內皮革香氛的馥鬱氣息。
陳望月抬眼去看他,陸蘭庭抽回手坐好,發動之前他把車載廣播調到一個音樂電台,按了一個按鈕,三層的小儲物櫃彈出來,他從最上麵一格撚了兩顆糖出來,搓開透明玻璃糖紙放進口中。
陳望月盯著被丟進車載垃圾桶裡的糖紙,心口一寸寸發緊。
她明明沒有吃過這個牌子,卻直覺那枚糖果是檸檬味的。
而包裝紙上的字母,也驗證了她的判斷。
太怪了,可是又無法找到緣由,她努力捉住一點腦海裡的碎片,可是回憶得越多,腦袋就越疼,藥物讓她整個人的反應都變得比平常更遲鈍,就像在使用一台快要報廢的舊電腦,她完全無法適應這樣的思考速度。
她看糖紙的目光似乎讓陸蘭庭誤會,他道,“是我的戒煙糖。這個口味有點酸,給你草莓口味的吧。”
他翻找了一番,挑出幾粒印著草莓圖案的給陳望月。
他有一雙指骨細長的手,就好像任何指環戴在他手上都會鬆鬆的要掉下來,但手掌看起來沉穩有力,的連帶大半手指。
平心而論,陸蘭庭其實是禮儀教養相當出色的一個人,遞交物品的時候不會碰到她的手一點,如一滴雨水落入湖中,不著痕跡地退回。
他就連在醫院裡勾引她時也是優雅的。
上流的姿態,做下流的事。
陳望月剝開戒煙糖的糖紙,卻遲遲沒有放進嘴裡,張了張口,“陸先生……”
陸蘭庭側頭,視線相觸間像是晚間六點的路燈,一同把黑夜照亮。
是溫柔的語調,男人問,“怎麼啦?”
陳望月聽見自己問,“我們之前是不是……”
手機鈴聲適時響了起來,“不好意思,我接個電話”,陸蘭庭按下藍牙接聽鍵。
他叫了陸靜姝的名字,語氣一下就帶上笑,“好,哥哥中午回家陪你吃飯。當然給靜姝買了,哥哥答應過的什麼時候沒有做到?靜姝去陪爺爺下兩盤棋,哥哥就到家了。”
陳望月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像是被針戳破的氣球,爆開了。
陸蘭庭掛掉電話,“陳小姐,你剛剛是要跟我說什麼?”
“沒什麼。”陳望月輕聲說,事實上她也根本沒有力氣發出稍微大一點的音量,“我隻是問我身上的衣服怎麼還給你?”
“你打電話給我的秘書吧。”陸蘭庭遞出一張名片,“他會安排人過去取。”
“好。”
汽車駛出車庫,明亮天光刺得陳望月眯起眼睛,一路再沒有任何話,人體工學座椅的設計完美貼合了脊椎曲線,她就這樣靠著閉上了眼睛,再醒來的時候車停在一個熟悉的下坡,再往上是辛家的莊園入口的亭子。
“陳小姐,我還有事,就先送你到這裡了。”
陳望月表情還有些發蒙,下意識點了點頭,想要去解安全帶,帶子很緊,她試了好幾下都沒解開,還是陸蘭庭把手伸過來教她,“你要按這個。”
他在她耳邊說話,耳廓的熱氣溢散,像張網蒙過來,雨帶著粘稠的空氣從未被關進的窗戶裡擠進來,打在睫毛上,陳望月終於從安全帶的束縛裡掙脫,迅速回身對他說了聲謝謝。
她要拉開車門前,男人突然叫住她。
陳望月猝不及防回頭,困惑地眨了一下眼睛,耳朵還是紅的,表情在努力忍耐些什麼,人生病的時候,完全沒有任何力氣去掩蓋情緒,所以她的痛苦和難受全都明明白白寫在臉上,快到臨界點了,卻還在默不作聲地忍受。
再多看一眼,陸蘭庭知道自己會心軟。
他低頭從儲物櫃裡取出一盒全新的藥膏,“好像每次看到你,不是生病就是受傷,這個給你,外傷都可以塗。”
陳望月薄薄的眼皮抖了一下,“謝謝,今天真的麻煩您了。”
“不客氣。”
陸蘭庭凝視著陳望月,她的道謝實在很敷衍,但他的目光還是逐漸溫柔,光陰於無聲之中退回到從前,仿佛她仍舊是那間小小窄窄的監控室裡,邀請他一起看恐怖片的十四歲女孩。
他最後說再見,這次告彆是真的有效。
“再見,陳小姐。”
他下車為她拉開車門,陳望月跟他揮了揮手,起先還是小步走,後來步子邁得越來越大,套在身上的那件衛衣尺寸大了太多,穿得出了size的效果,小腿一前一後交錯,清泠泠地,像掛在簷下的風鈴。
車上的人一直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儘頭,搖上車窗,儲物櫃的最下麵一格靜靜躺著金屬點煙器和煙盒。
他捏住一支,點燃。
戒不掉的,他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