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方重勇來到這個世界後第一次出海,此刻他站在大海船的船頭,心情很有些興奮。與此同時,他也在感慨古人為了探索新世界,當真是勇者無懼。哪怕現在他們所航行的這條航線,是自三國時期就已經開發出來,沿途航行極為安全,甚至有人舢板上路,來往於登州到渤海國之間。然而此刻坐在海船上,也同樣能感受到大自然的偉力,不是人類可以抗衡的。搖晃得真踏馬厲害。“方節帥,這條航路是沿著海岸行進,不存在迷路的可能。若是遭遇風暴,也可以靠岸求生。”劉晏擔心方重勇是憂慮路上出事,於是開口安慰他道。方重勇帶著銀槍孝節軍,行軍幾十裡地,來到位於海河出口的海港(天津衛的前身),很容易就找到了數量足夠的大海船。事實上,這裡是渤海國與大唐貿易往來的一個重要據點,商貿十分繁榮,比一般州府熱鬨多了,完全不存在“人跡罕至”這種荒唐事。遼東的皮草、人參、鹿茸、草藥等物,大唐的(主要是河北地區)瓷器、筆墨紙硯、工藝品、絲織品等,都是從這裡入海出海。周邊雖然沒有其他縣城,但卻形成了多個與海貿緊密聯係的集鎮。其風土人情與大唐內陸頗有不同。當然了,交易這些常規物件,還不足以形成一條固定貿易線路。這裡頭更是有奴隸販子在販賣渤海國的“硬通貨”:新羅婢!相關的利潤極大,足以讓兩邊的奴隸販子,甚至官府層麵都參與其中。方重勇他們到海港後,很輕鬆就拿著刀子“借到”了十艘大海船,還順便“解救”了一百多個新羅婢。為了感謝銀槍孝節軍的將士們軍紀嚴明秋毫無犯,那些大海商們還自願獻出了很多遼東那邊的特產,以表達親善之意。其中就包括數百匹好馬。當然了,方重勇哪裡能平白無故接受這樣的熱情客套啊,他連忙命令劉晏給眾多海商打了欠條,讓他們方便的時候,去長安兵部領錢。方節帥和銀槍孝節軍,乃至宣武鎮,絕對不做那種拿人東西不給錢的事情,一切由長安天子買單。“我非擔憂回程,而是擔憂軍需啊。”迎著鹹腥海風的方重勇長歎一聲,看到劉晏似乎還不太明白,於是解釋道:“銀槍孝節軍要擴軍到一萬人,旗下六州,每個州起碼要有五千團結兵。汴州等地本不產兵器,洛陽、長安、揚州等地,才有大型的軍工作坊。這也就罷了,還是可以想辦法解決的。但是馬匹的損失就沒辦法了,劉判官(劉晏現在被他任命為戶曹判官,專門管錢)可有破解之法教我?”方重勇看了劉晏一眼詢問道。“這個還真有辦法。”劉晏微微點頭一笑,並不感覺為難。“有什麼辦法?”方重勇疑惑問道。彆看大唐武備充足,那是從前。現在打了這麼多仗,又是被搶了這麼多次,武器很多都流落民間了。大規模擴軍,所需軍備很有可能會缺少一部分,然後不夠的那些需要自己生產。所謂軍需很繁雜,可不僅僅是領一把橫刀,就算是把一個農夫武裝成士兵了。光軍服裡頭包含的東西就很複雜,根據作戰地域和作戰方式的不同,軍靴都有幾種要準備。這些東西都需要人去生產,光這些就很煩人了,還不算原料的問題。退一萬步說,就算這些都搞定了,馬匹也搞不定。以汴州為核心的宣武鎮,周邊都沒有產馬的地方。將來怎麼獲取馬匹,也是個大問題。“河北被節帥這麼一攪合,定然有不少災民要渡河南下。接納他們,興建軍工作坊,以工代賑,可解決軍需的人力問題。至於物料,不過財帛而已。下官已經研究出以鹽為錨,發行交子之法,與鹽稅並行。有運河之利,不愁運輸,此法是可行的。”劉晏自信滿滿的說道。其實在李林甫當政的時候,就已經在研究“貨幣稅款”的問題,要求收稅的時候以“輕貨”為主,即以方便運輸的絹帛為主,然後讓官府用這些絹帛去采購糧食。當然了,這樣做由於沒有配套的政策,效果很差,又是動了權貴們的蛋糕,所以遭遇了抵製。而參考後世經驗,大清往死裡收鹽稅,然後國家層麵降低田租地租來彌補虧空,實際上是增加了稅收人口,也在地主階層的身上薅羊毛。這也算是封建時代打破傳統稅收困局的一劑偏方。所以劉晏提出的“輕田租,加鹽稅”的辦法,不失為改善財政的辦法。特彆是汴州有運河之利,可以用絹帛收糧食,方便運輸,使得商品的流通不存在物理障礙。當然了,他這些建議裡麵有個核心問題:宣武鎮旗下六州,沒有大規模產鹽的地方!周邊州縣也沒有!果不其然,方重勇一隻手扶著桅杆,然後向劉晏伸出另外一隻手道:“鹽從哪裡來?”“登州有鹽,也有馬。”劉晏不動聲色說道。這下方重勇也震驚了,他難以置信的說道:“唉,這是本帥孤陋寡聞了,今日方知海邊也能養馬。”聽到這話劉晏滿頭黑線,忍不住“科普”道:“節帥,海邊是不能養馬的,登州本地也不產馬。但是渤海國有馬,而且很多。我們可以找渤海國國主買馬,大規模的買。”登州到渤海國,這條路線,渤海國那邊大宗交易的主要“商品”,除了新羅婢這種“硬通貨”外,另一項大頭,就是遼東那邊來的馬匹。當然了,為了“杜絕”販賣新羅婢這種令人“深惡痛絕”的非法買賣,大唐在登州設立了“勾當新羅所”,也就是專門管理遼東(主要是渤海國)海貿的官方機構。其他正常的商品,壓根就不需要什麼“管理”,需要管理的是什麼,這一行的人都心知肚明,大唐官府自然也是心知肚明。共同管理登州與渤海國海貿的,是某個在此任職的大唐官員,和一個渤海國派來的本國權貴。遇到了糾紛,各國管本國的事情。由於當年桀驁不馴的渤海國國主大武藝被方有德打到了皇宮,最後居然被嚇死了。因此之後渤海國的新國主大門藝(曾經擔任基哥的宮廷侍衛)侍奉大唐甚為恭敬。就因為這個,所以登州的海貿雖然繁榮,卻也一直沒鬨出什麼事情來,顯得有些波瀾不驚。方重勇看了劉晏一眼,微微點頭道:“劉判官似乎是對登州知之甚詳啊。”這話頗有深意,劉晏生怕方重勇誤會,連忙解釋道:“下官之前想離開長蘆鹽場很久,打聽了關於登州的不少事情。現在渤海國那邊負責海貿的權貴,正是大武藝之子大欽茂。而他……”劉晏想了想,還是長歎一聲道:“當年您父親奇襲渤海國那件事後,大欽茂在他身邊當過兩年隨從。這是太上皇安排的,這兩年他毫無自由可言,形同奴仆。兩年後,大欽茂被太上皇赦免,將其安置在登州負責海貿。此行登州,我們會不會與大欽茂發生衝突,也很難說。大門藝如今在渤海國聲望如日中天,被尊為金輪法王。節帥多少還是要給大欽茂一點麵子,撕破臉是雙輸之局,而且對我們壞處更多。”劉晏耐心解釋了一番,生怕方重勇到了登州後就放開手劫掠,然後在不知情的情況下,一不小心把大欽茂給宰了。大欽茂是現在渤海國國主大門藝的侄子。而大門藝曾經當過基哥的宿衛,在興慶宮裡混過。所以基哥讓大欽茂在方有德身邊當了兩年的隨員,實際上後者隻是被大武藝所牽連。在基哥看來,大欽茂本人沒有勸說他父親(包括勸不動),就是原罪。但大欽茂罪不至死。兩年敲打,基哥的氣消了,再加上下一任的渤海國國主侍奉大唐非常恭順,不能打大門藝的臉。所以他就給大欽茂安排了一個無關痛癢的肥差。這很符合基哥沉迷權術,喜歡操控人心的風格。現在的問題在於,大欽茂跟著方有德的那兩年,他到底是心懷怨恨見麵後要報仇呢,還是心懷感激見到方重勇要報恩呢?這是劉晏擔心的問題,因為他知道的事情雖然多,卻隻是明麵上的。人心隔肚皮,大欽茂是什麼樣的人,劉晏不清楚,他也不可能打聽得到。“大欽茂的事情以後再說,你剛剛是在說,登州對於我們很重要,對麼?”方重勇微微皺眉問道。“確實如此,節帥需要一個出海口,而登州則擁有北方最大的海港。若是得不到登州,那節帥必須立刻領兵南下揚州,奪取這裡也可以。”劉晏非常認真的說道。在他看來,方重勇奪取登州的難度,比奪取揚州小了一百倍都不止!揚州重鎮,不僅戰略地位重要,而且富庶且手工業發達,拿下後會引起很多人的敵視。現在拿下揚州,隻有理論上的可能性。而拿下登州,方重勇目前的阻礙其實隻有一個,那就是盤踞在齊州(濟南)等地的永王李璘。劉晏不提這一茬,是因為李璘是皇子,很多話他不方便說。方重勇是什麼心思,世道要如何變化,這些事情,心裡明白就好,沉默是金。聰明人是不會直接提出來的。“登州啊……”方重勇喃喃自語般反複念叨。其實車光倩之前也是跟他建議,無論登州還是萊州,務必拿下其一。當然了,登州是首選,這裡的海港設施,配套的城鎮,以及合理而成熟的航路,都是現成的。收入囊中後,就可以直接使用。萊州的海港條件稍差,不是首選,還得自己慢慢開發。當然了,拿到登州還不算完,事實上這裡還有一個隱藏條件,就是與渤海國建立穩固而緊密的貿易關係。這其中,得到渤海國的承認,甚至是在政治層麵達成合作,是必須的。要不然海貿怎麼可能搞得起來啊!光占一個被封鎖貿易線路的海港有個屁用!這些事情,就不是“財務達人”劉晏能看到的了。一想到這些糟心事,方重勇就感覺一陣陣無力。劉晏出的主意看似解決問題了,但又提出了新的問題。就好像開荒一般,需要不斷的披荊斬棘。以前在大唐的框架下麵,軍隊是現成的,後勤是現成的,據點和補給是現成的,外交成果也是現成的。節帥隻要指揮打仗就行了。那個時候,方重勇感覺自己幾乎無所不能,逮著誰就打誰!但是一旦失去了大唐這個背景板,現在什麼事情都需要他親力親為的時候,卻發前不是問題的那些雜事,都是讓人腦闊疼的大難題。“路漫漫而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啊。”方重勇歎了口氣,這踏馬都是些什麼鳥事啊!渣爹又給自己挖坑!不過還好,聽船夫說,順風而下登州,隻需要兩日即可。這條安全係數極高,速度又很快的航線,讓登州的戰略價值陡然升高。大唐建國之初,因為淳於難、淳於朗兄弟聚眾登州,擁兵拒亂,後雖然被招安,但朝廷對於此地顯然是心有戚戚,直接廢州。到了武周末年的時候,才因為海貿的需要重開。足以見得大唐朝廷,一直都很忌諱有人走海路從河北或者遼東到登州,進而威脅河南側翼。登州、渤海國、大欽茂、永王李璘、李寶臣、洛陽……方重勇腦子裡閃過一個又一個人名與地名。宣武鎮的新戰略,似乎已經呼之欲出了。……洛陽皇宮那標誌性的圓形明堂內,不被長安中樞承認的“偽帝”李琬,一臉驚恐看著大殿內以韋堅為首的所謂“朝臣”們,又看了看帶回全軍覆沒消息的安守忠。整個人都不好了!“安將軍,皇甫大帥真的敗了麼?那可是超過了七萬精兵啊!”李琬說話的時候,聲音都打著顫。七萬人啊!把那些零零碎碎的也算是,應該還不止!怎麼就一戰打沒了呢?“回陛下,確實如此。關中的軍隊排山倒海而來,皇甫大帥死於亂軍之戰,逃回洛陽的百中無一。”安守忠臉不紅心不跳的說道,麵上十分淡然。前方都幾乎全軍覆沒了,現在李琬和這裡的一大幫廢物麼,敢動自己麼?動了以後,誰來收拾爛攤子?他現在處於有恃無恐的狀態。果不其然,韋堅對李琬建議道:“陛下,不如讓安將軍收攏潰兵,再在洛陽城內選拔青壯,組建新軍。”“準了。”李琬用儘量平靜的語氣吐出了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