涇陽縣,永王府書房內,穿著黑色錦袍的永王李璘,此刻胡子拉碴,好像老了十歲一樣。他一臉懊悔的坐在桌案前,唉聲歎氣。忽然,書房外有人敲門。“進來吧。”李璘百無聊賴的喊了一聲。隻見穿著粗布麻衣的高尚推門而入,對其躬身行禮,一句話都沒說。“說吧,現在長安如何?”李璘歎息問道。“回殿下,如今長安一切平靜如常。銀槍孝節軍入駐玄武門,僅此而已。”高尚慢悠悠的說道。“這就完事了?”李璘一臉驚詫反問道。當初驚聞銀槍孝節軍嘩變,挾持聖人圖謀不軌,他激動得整晚上都睡不著覺。想著密切關注事態進展,然後找個恰當的切入點,想辦法接管一支軍隊!要是銀槍孝節軍是大愣子,把他那位該死的老爹給宰了,就更妙了!可是,現在為什麼局麵這麼快就平靜下來了?這不合理啊!李璘想破腦殼,都不明白方重勇到底是打著什麼樣的歪主意。這就好比方重勇前世的某些潤人,跋山涉水,舍棄家當潤去阿美,結果卻隻能每天領救濟打野。你說花了這麼大的成本折騰,到底圖個啥?李璘就是不明白,為什麼銀槍孝節軍,費了這麼大勁,隻為了領個本來朝廷就該下發的賞賜。風險與收益完全不成比例!“殿下,如今想這些已經沒用了。好在事態平息的速度很快,其他人也沒有反應過來,算是不幸中的萬幸。”高尚耐心勸說李璘道。“那,依你之見,接下來要如何呢?”李璘微微皺眉問道。他到現在還有些後悔,如果自己當時可以提前到銀槍孝節軍大營,勸說那些丘八們為自己所用,說不定現在已經掀翻基哥了!當然了,這個念頭他不想說出來,哪怕是對高尚,也懶得去說。“殿下,如果,奴是說如果某些彆有用心的人,看到長安如此輕易就被銀槍孝節軍攻破,聖人如此輕易就失去了對局麵的掌控,那麼他們會如何?”高尚壓低聲音不動聲色的詢問道。李璘一愣,他還真沒考慮過類似的事情。“你是說……”“沒錯,那些人的想法就是:寇可往,吾亦可往!殿下以為這件事已經結束了麼?不不不,其實變局才剛剛開始!”高尚壓住內心的興奮,用儘量平靜的語調繼續說道:“殿下靜觀其變,暗暗做準備便是了。”“到處都是聖人的眼線,哪怕豢養一百死士,都會驚動興慶宮。說什麼暗中準備,談何容易啊!”李璘無奈歎息道。彆看他現在在涇陽縣好像是土皇帝一樣,過得很瀟灑。那是因為李璘現在並未開始做那些犯忌諱的事情。他無論怎麼密謀對付基哥,隻要沒有邁出關鍵一步,哪怕基哥知道了,也不會對他怎麼樣。論跡不論心,論心世上無好人。如果說天子想將對自己有惡意的人都殺光,那麼殺幾百萬人都不會是儘頭!這和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是一個道理。基哥知道自己所有的成年子嗣,對自己都懷著深深的惡意。但他不可能將這些人都殺死,甚至絕大部分人都會活得好好的,隻要不去想那些“不該想”的事情。這就是人性!“殿下,若是盯著長安這點地方,那自然是一盤死棋。可要是把眼光放到關中以外,視野就開闊了不是麼?”高尚臉上露出笑容,將水壺裡的水倒了一點在桌案上,然後用手指蘸水,在桌案上寫下了“朔方軍”三個字。朔方!李璘瞳孔驟然一縮,忽然明白了什麼,又有點抓不到要領。要說哪個節度使要反唐,自立為王,甚至改朝換代,李璘是不相信的。可是,要說邊軍裡麵沒有人想“從龍”,打死他都不信啊!基哥是什麼狀況,明眼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大家都是拖家帶口的,為自己的前途考慮一下,也是理所當然的吧?退一萬步來說,為了大唐能夠傳承下去,“匡扶”一個皇子繼承大統,這也算得上是某種“人心所向”了。到時候,那些參與兵變的人,可不會認為自己是反賊啊!問題隻在於,為什麼是朔方!而不是其他邊鎮!“為什麼不是河北呢?”李璘疑惑問道。“皇甫惟明胃口太大了。殿下忘記了麼,皇甫家是出過一位皇子的,便是當年一日殺三子事件中的鄂王李瑤。想讓皇甫惟明輔佐殿下,難度有點大。韋蘭上次上門,不過試探而已。”高尚搖了搖頭說道。高尚不提,李璘還真忘記了。皇甫家在關中的勢力可不簡單,比安祿山何止是強了一個數量級。安祿山也就能在邊鎮豪橫一下,皇甫家的關係網,在長安可是深耕經營的。他們是長安權貴裡麵,最核心那個圈子的一員!論身份,李璘不是太子,母親早亡不說,母家也沒什麼勢力。論能力……不提也罷了。聽到這話,李璘頓時感覺喪氣。“朔方軍與河北二鎮又有什麼不一樣的,還不是一丘之貉。”看到高尚躍躍欲試的樣子,李璘麵露不滿之色,覺得對方是在把他當傻子在耍。高尚也沒有在意李璘的不滿,而是耐心解釋道:“殿下,朔方軍,是和大唐其他藩鎮不同的。”嗯?李璘一聽,麵露疑惑之色。都是藩鎮,都是丘八,又有什麼不一樣呢?看到李璘不明所以,高尚便耐心解釋道:“朔方軍不是從來就有的,而是因為河套地區,突厥回紇鐵勒此起彼伏的威脅造成的。為了保護河套區域的安全,朝廷不斷補強朔方軍,使其分量日益加重。可是自從靈武會盟後,情況便不同了。朔方軍所在河套地區大為安定,與草原諸部互市不斷,邊境無戰事。朔方軍精銳和能征善戰的將領,很多都被調度到隴右與河西鎮,朔方這邊沒有他們發揮的餘地。朔方軍邊將不敢破壞靈武盟誓,故而沒有戰功不得升遷,不得不外調彆地之後,與本地將領利益衝突不斷,受儘冷眼。此前的朔方節度使張齊丘,本就是善於經略地盤,不善於攻城略地。而去年剛剛上任的新任朔方節度使李國貞,乃是宗室出身,李神通玄孫。此人性格急躁,不知軍中疾苦。奴聽聞他連朔方軍軍餉拖欠的事情,都不聞不問,直到近乎嘩變,才堪堪出來隨意安撫一番。若是殿下在適當的時候為朔方軍出頭,朔方軍從龍的可能性不小。”高尚一下子就點出了某個看上去壓根就不可能成為機會的“機會”。“嗯,你說得,也不無道理。”李璘有口無心的微微點頭,實則不以為然。朔方地區因為基哥當年與鐵勒九姓會盟,而達成了空前的和平。這對於邊鎮百姓和草原牧民來說是好事,但對於朔方軍來說,卻未必是這樣。張齊丘被罷免,就是因為向朝廷訴苦。所以基哥直接安插了一個外支宗室(即先祖不是李淵,而是李淵堂兄弟的宗室),作為朔方節度使。就是想讓朔方軍安分點,不要整天蠢蠢欲動的,破壞基哥當年與九姓鐵勒諸部定下的盟誓。那可是青史留名的政績啊!基哥不許任何人破壞!以李璘的政治智商,還無法理解高尚心中的那個局。在高尚看來,河北二鎮等於是“神器有主”,隻要你不是太子,隻要你給不出誘人的戰利品,那麼想收服河北二鎮可謂是難如登天!但朔方軍,目前還處於“神器無主”的狀態。他們也還沒意識到自己能量有多大!以李璘皇子的身份,再加上太子李琩不問政務,不羅織黨羽的“惡習”。李璘隻要給得起價,禮賢下士想收服朔方軍還是有機會的。甚至機會不小。再不濟,派人去聯絡一下,朔方軍將領哪怕暫時不同意,也不可能檢舉李璘。誰又不想給自己留一條後路呢?“殿下,奴想去一趟靈州,為殿下鋪一鋪路。”高尚對李璘躬身行禮說道。時代變了啊!李璘著急,高尚其實也很著急。邊軍將領看到銀槍孝節軍的所作所為,已經不會再如同從前那樣,對中樞的政令徹底執行了。很多事情,是需要時間發酵的,現在沒有,不代表不久的將來也沒有。高尚相信,現在應該不止自己在“活動”,很多皇子,應該也都動起來了。“那聖人那邊?”李璘有些猶疑的問道。“殿下,真要問起來,您就說奴離開王府不知所蹤便是。現在聖人焦頭爛額,朝廷無論是軍政還是民政,到處都是窟窿,高力士三頭六臂也管不過來。您也彆太高看自己了,您還不配被聖人日夜盯著呢,這可是殿下的優勢。”高尚難得跟李璘說了句不太客氣的實在話。他很清楚,李璘在關中區域的禁軍裡麵,沒有任何關係網。所以,李璘隻要不凝視“深淵”,“深淵”就不會凝視他。基哥有那麼多事情要忙,怎麼可能時刻盯著李璘這個沒有爪牙的幼虎啊!高尚那句話,一點都不是在譏諷李璘。事實上,這位永王殿下,是真不值得聖人惦記!“唉,你說得也是啊。”李璘歎了口氣,心中患得患失。好消息是,他壓根就沒有進入基哥的“警戒區”。壞消息是,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自己太弱了!聽到高尚的話,李璘不知道應該是為此高興,還是應該感覺難過。“事不宜遲,奴這便去靈武了,殿下保重,無論發生什麼事情,等奴回來再說,您千萬不要輕舉妄動啊!”高尚忍不住告誡李璘道。“知道了知道了,你快去快回吧。”李璘拍著胸口滿口答應。高尚已經走到門口,忽然又折返回來強調道:“殿下,奴是說真的,千萬不要輕舉妄動,現在關中的局麵隻是暫時平靜而已,隨時都可以因為一點小事被打破的。”李璘繼續信誓旦旦的保證。高尚隻好依依不舍的離去,他是真擔心這位腦子不太靈光的皇子,一不小心就掉坑裡了。……因為橫掃西域的戰功,方重勇被朝廷正式冊封為“平西郡王”,並賞賜位於藍田縣內的府邸一座。當然了,地皮是朝廷的,營建也是朝廷發的徭役。俗稱開府建衙。從此以後,方重勇可以自行征辟有朝廷編製的幕僚。當然了,這些幕僚的薪資俸祿,還是需要他自己出。新宅幾個月前就已經開始營建,方重勇還沒回長安的時候,便已經落成,隻不過缺了個“掛牌”的儀式。冊封平西郡王當日,藍田縣內的府邸掛牌“平西郡王府”。方重勇全家也搬遷到長安南麵不遠的藍田縣,但依舊保留了在長安的舊宅院,以供方重勇在長安公乾的時候居住。既是正式冊封為郡王,又有喬遷之喜,那自然是少不了應酬。府邸掛牌這天來了不少人,給方重勇賀喜,少部分是認識的,大部分是不認識的,甚至還有連名字都沒聽過的。但他們都有一個特點,那便是“非富即貴”。這些人賀喜肯定不能空著手,一個個都還送上了禮單,並讓家中下人將禮物送到了平西郡王府的府庫。所以,平西郡王王府門前,可謂是門庭若市,搬運禮品的牛車,都停到了藍田縣縣城之外了,不需要看都知道,方重勇這位郡王,是權勢煊赫到了極致。趨炎附勢之徒絡繹不絕。因為跟這些人壓根都不熟,所以方重勇很是矜持的沒有出席晚宴,而是吩咐王韞秀設宴款待賓客。待賓客散去後,王韞秀來到新書房,發現方重勇正在凝神觀看掛在牆上的“大唐萬裡疆域圖”。這也是某個賓客費儘心思準備的一件禮物,似乎是細細揣摩了方重勇這個征戰沙場的丘八,究竟會有怎樣心思之後,才找人精心繪製的。不得不說,這件禮物讓方重勇很滿意。“阿郎一朝富貴,果然那些攀得上關係與攀不上關係的人,都湊過來了。蠅營狗苟,古人誠不我欺啊。”王韞秀在方重勇身後感慨歎息道。蠅營狗苟其實是兩個詞,意思是既要會鑽營會找好處,又要會忍耐會跪舔。很多時候,它隻是在描述一種官場生態,未必是帶著主觀上的貶義。“水滿則溢,月滿則虧。越是到高處,就是越是高處不勝寒。既然已經被封郡王,那就離全家滿門抄斬不遠了。當伱無權無勢的時候,去撩撥女子,可以很清楚的知道哪個對你情有獨鐘,哪個對你厭惡至極。她們對你都是真心的,甚至不屑於去掩蓋內心的真實想法。你很容易分辨出誰對你有惡意。可當你權勢滔天之後,卻看不明白接近你的女子,到底是什麼心思了。她們無論心中如何做想,都不會寫在臉上。一如今日來的賓客。”說完裝逼的話,方重勇轉過身來,發現王韞秀手裡拿著厚厚的一疊禮單,其厚度堪比磚頭。他一臉驚訝問道:“居然有這麼多麼?”“那可不是麼,就有這麼多啊。”王韞秀一臉無奈將禮單放到方重勇手中。“走,去庫房看看。”方重勇麵色微變,不敢小瞧這件“不起眼”的小事。二人來到府邸的大庫房,讓方大福點亮府庫裡的火把,頓時就把見多識廣的方重勇給嚇了一跳。幾米高的大紅珊瑚,鑲嵌寶石的刀劍,弓弩,這些都是基操。五彩斑斕的錦繡綢緞,其花紋之精美,一看便知道出自太府的織工之手。這些禮物不僅品質好,而且數量多!當然了,長安的寶石奇貴無比,而且方重勇是在西域見過世麵的,所以沒有人送來自西域的奇貨。但是從南方海上而來的胡椒,象牙,揚州產的銅鏡等各地特產,琳琅滿目,將偌大的庫房堆滿了一大半,甚至需要專門開辟一條通道走路。這踏馬就是統戰價值啊!方重勇心中頓時明悟,自己這個“平西郡王”,原本就是不值得彆人如此籠絡套近乎的。就算是西域的大將,回長安以後也是龍遊淺灘,不被人踩一腳就萬幸了。府庫裡的這份“殊榮”,來自白露之變的膽氣與能力,來自方重勇手中掌握的銀槍孝節軍!方重勇將手中厚厚的禮單,交給方大福,對他吩咐道:“現在就去一趟興慶宮,將禮單交給高力士,問聖人要不要把這些禮物搬到太府寺的庫房。”一聽這話,王韞秀和方大福都是愣住了。王韞秀疑惑問道:“郎君,咱們用得著如此小心麼?”“聖人在意的不是這些禮品,而是我收禮的態度。去吧大福叔,沒什麼好糾結的,錢財皆為身外之物。”方重勇擺了擺手說道。艸,幾米高的紅珊瑚,不知道基哥庫房裡有沒有。這些長安權貴,還真踏馬敢送啊!“對了。”方大福剛要走,方重勇將其叫住,囑咐他道:“記得跟高力士說一句,這份禮單,我們沒有看過。無論聖人怎麼說,禮單都不要拿回來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