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篇科普的章節,因為後麵還有顏真卿顏杲卿二人的劇情,所以有必要在這裡說一說讓顏真卿青史留名的《祭侄文稿》。當年安祿山包藏禍心,起兵反唐,顏真卿的哥哥顏杲卿一家鎮守常山(今石家莊正定縣),最終常山城破,侄子顏季明被斬首,顏杲卿一家三十餘口人最終都被叛軍殺害,準確地來說是被虐殺。城破以後,顏杲卿誓死不肯低頭,被叛軍割去舌頭依然吼聲不絕,最後被肢解而死。兩年以後,唐軍收複失地,顏真卿才有機會托人尋得侄子的頭骨,顏公當時,是對著裝著侄子頭骨的棺木,寫下的《祭侄文稿》。當然了,這是故事的梗概,也是故事的明麵。如果隻是看個熱鬨,那麼到這裡就可以了。然而,很多時候,故事的背麵,往往才是現實的殘酷所在。我舉個例子,阿美的軍人聽官府的命令去烏克蘭打毛子,結果炸斷了兩條腿,被裝上假肢後被送回阿美。在機場,他受到了熱烈歡迎,被無數記者包圍,甚至還被授予了勳章。這個是故事的明麵,如果是電影,鏡頭在這裡完結,那麼將是一個勵誌故事。人們會腦補後續,“英雄”的餘生將過得幸福美滿。但是,在上完新聞後,極有可能就沒人再記得他了。他的勳章也很可能隻是道具,拍完照要收走的。回家後“英雄”沒有失業救濟,沒有保險金,老婆知道他雙腿瘸了以後,跟人跑了,房子因為交不起稅而被物業收走。隻是那時候,已經沒人去關心他發生了什麼,等待他的,要麼流浪街頭,要麼飲彈自儘。這個就是故事的背麵。所以,故事的背後的故事,是值得看一看的。它往往更冷漠,更殘酷,更現實。也更有啟發意義。扯遠了,回到《祭侄文稿》上。顏真卿為什麼要寫這一篇呢?或者說,這一篇為什麼會流傳下來呢?這是一個很容易被忽略,又特彆關鍵的問題。不繞彎子,我就直接說答案吧。顏真卿寫這一篇,除了鄭重祭奠家族成員外。大聲宣揚家族忠誠,並且不動聲色對某些人大罵,才是主要原因,也是它能流傳下來的原因。當然了,我這裡說的隻是顏真卿的意圖,並不是說他不該這樣做。當了功臣,被人搶了功勞還被打壓,當然要以自己的方式喊出來,這個是無可厚非的。我想說的是,不要把古人想得那麼傻,每個人做事都是有自己動機和考量的。需要忍的時候,他們絕對忍得起。利益驅動,本身就是人類的本能而已。這裡的利益,可以擴大理解範圍,比如說名望,比如說自我激勵,自我滿足,自我價值構建等等。那麼,顏真卿家族,遭遇了什麼呢?這個不太好解釋,史書上都寫了,有興趣的可以去看看,我這裡總結一下的話,就是從天寶末年開始,顏真卿一家就被人給坑了。這裡頭的套路,真是比海還深,所以有必要抓一抓河北那邊的細節。首先要強調一點:在盛唐時期,胡漢矛盾,遠遠不是主流,包括在河北也是一樣。如果認為胡人就是安祿山那邊的,漢人就必然擁護李唐(確切說是基哥),那就是本末倒置了。然後還要說一說河北的“團結兵”,這個群體的影響,可比邊鎮胡人要深遠多了,其影響一直持續到北宋初年。最後還要提一點:河北很大,非常大,大到河北之內,還要再分區塊,不同區域,或許民風與政治傾向完全不同。搞清楚這三點以後,就可以開始梳理天寶末年河北的脈搏了。安祿山也好,史思明也罷,顏真卿兄弟也包括在內,他們都不是河北本地勢力。很多讀者都認為顏真卿是河北人,其實不是的,確切的說,他們跟河北本地毫無交情。這個非常重要,有助於理解天寶末年河北的故事走向。對於河北本地人來說,上述立場完全相反的諸位,都是外人。所以不要指責河北本地就是反叛勢力,對於他們來說,顏真卿其實跟安祿山其實沒有什麼本質不同。他們都不代表河北本地人的利益。如果不能理解這一點,那麼就不能理解中唐時期河北與河朔三鎮的種種亂象。安史之亂不是突然變出來的,也不是突然就消散的,影響其實一直在持續。所以,如果你是一個盛唐的關中人,當然可以指著鼻子大罵河北遍地反賊。但是如果你是盛唐時的河北人,情況就有點不一樣了。在罵安祿山以前,你得考慮一些很現實的問題。你家裡田多,但稅也重。多的糧食都被朝廷收走了。當然了,糧食可以賣。但是朝廷不是簡單角色,對河北其實是實行的糧食限價,其他生活必需品不限價的策略。河北人賣糧食便宜,買其他的東西,除了近在咫尺的長蘆鹽場不缺鹽外,其他買什麼都貴,還不許河北商人去長安經商!不許在河北建立大商埠。換句話說,你是河北的大地主,也過不上體麵的日子。這個時候,你是會支持希望展現“統戰價值”的安祿山,還是跟朝廷一個鼻孔出氣的顏真卿?無論顏真卿個人操守如何,他都要執行唐庭的政策,在河北本地百姓看來,他跟其他地方官沒有什麼不同。畢竟,顏真卿也不能不收稅啊!或者說,收稅的另有其人,壓根就不走地方衙門的賬目。所以伱看《祭侄文稿》裡麵,有一種想說又不直接說的憤怒。顏真卿是懂的,但他不能明說。人生常常就是無奈的。當初顏杲卿振臂一呼,十七個縣響應,聯軍數量多達二十萬。安史叛軍控製的地盤已經所剩無幾了。但是史思明回師河北後,在極短的時間內,就掃平了河北。按人數算的話,顏杲卿手裡的人那可比史思明多多了!不會真有人以為僅僅是指揮的問題吧?其實這就是河北群眾裡麵“有壞人”。當然了,那些人也有自己的想法,他們也不認為自己是壞人。顏真卿是關中人,家就在長安附近,他壓根沒有退路。但他沒有退路,河北官府裡麵很多人都是本地人,他們可是有退路的!在當時地域之見格外分明的情況下,一大幫河北人,憑啥跟著一個關中人,效忠朝廷跟安史叛軍死磕呢?到了現代都還有鄉村械鬥呢,你去問一問,那些械鬥村子裡的人,信不信外來戶?史書,沒法隻看大略。寥寥數筆之間,往往是一個又一個驚心動魄又慘絕人寰的故事。而故事背後,往往有更多不能明說的故事。天寶末年,河北的民心,不是什麼奉關中朝廷為主,而是“和平獨立”!換句話說,當時的河北民意,既不想跟著安祿山,也不想繼續被朝廷騎在頭上拉屎!他們沒有攻取長安的心思,就想不給朝廷交稅而已!就這麼簡單!其他的,怎麼都好,不折騰就行了。認清這一點,就能明白中晚唐河朔三鎮是怎麼回事了,也能明白為什麼唐庭最後會跟安史叛軍的殘部妥協了。一切不能解釋的“奇怪”問題,都可以得到完美解釋。顏真卿也知道,自家也就那樣了,被坑了討不回公道,人還要向前看,於是寫下了《祭侄文稿》。河北是什麼情況,當事人顏真卿自然是心知肚明,除了憤恨,更多的是無奈。而在展現了統戰價值後,河北的世家子弟在中晚唐進入長安為相,然後出人意料又不出所料的脫離了河北基層,並遷居到洛陽附近。然後屬於節度使的時代開始了。安祿山造反是“錯誤”,那唐庭拚命壓榨河北人就正確咯?朝廷平叛屬於“正義”,那河北人何嘗不是在追求屬於他們自己的“公平”?不給大唐朝廷捅一刀,還當河北人好欺負呢!是非對錯,誰能界定?如果單純以今人的眼光看,顏真卿一族的所謂“忠義”,便顯得毫無意義,純粹就是瞎折騰。但我們還是不能這樣說。因為無法共情古人,就無法理解曆史,更無法從曆史中吸取教訓。古人有自身的立場,他們有自身的局限性,代入他們,才能知道那時候的得失與無奈。腐朽的大唐不必去救,但當時為此抗爭的人,所展現出來的氣節與精神,卻是值得後人去學習的。這是一筆寶貴的精神財富。這就是我們為什麼要學曆史的原因。唐代的人,看到的是商周春秋戰國秦漢兩晉的曆史。而我們的後人,也會把我們的一切,當做曆史。我們本身,就在創造和演繹曆史。共情古人,也是在憐憫自己。前事不忘後事之師,看不到過去得失的人,就看不到未來的選擇。所以說啊,曆史的事情啊,還真不能嘻嘻哈哈的一笑而過。你今日笑古人不懂,焉知百年後的後人不笑你傻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