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蓮花池彆院的路上,鄭叔清一言不發,似乎心事重重的模樣。方重勇臉上倒是很輕鬆寫意,跟在對方身後,同樣是一言不發。二人心照不宣的來到書房,屏退眾多仆從後,開始商議有關售賣“紅蓮春”的大事!“這個酒不是紅蓮稻釀製的,為什麼是紅色?”落座之後,鄭叔清就忍不住詢問道。“方家不傳之秘而已,稱之為紅曲酒。與巫峽春的釀造方法彆無二致,都是出快酒。但因為有紅曲,所以這酒的色澤與風味,也變得完全不同了。可還能入使君的法眼?”方重勇打開裝著紅曲的袋子,遞給鄭叔清看。“好!極好!真是……否極泰來!”鄭叔清忍不住擊節叫好。這紅蓮春確實很妙,但更妙的是方重勇之前的一係列操作!首先是用反詩套路顧況,讓後者把對應的消息用官方渠道泄露出去,提高紅蓮稻釀酒的權威性。再配合長安首富王元寶暗地裡宣傳,於是眾人就會對所謂紅蓮稻釀的酒,產生無限期待。因為這些連環套路,人們自然而然的會以為,紅蓮稻釀造的曲酒,必然是紅色清亮的。最後,方重勇再隆重推出“紅蓮春”,暗示這就是用紅蓮稻釀製的,要不然,為什麼會冠名“紅蓮”二字呢?再加上這是夔州的酒,而夔州特產貢品紅蓮稻,其他地方都不種這種稻米,而坊間又有傳說,今年紅蓮稻很多被僚人放火燒山的山火焚毀。一係列的暗示與明示,就會讓人覺得,方重勇和鄭叔清是拿紅蓮稻釀酒,釀出的酒叫紅蓮春,酒色鮮紅透亮!實際上,方重勇和鄭叔清從來沒有說過任何關於自己用紅蓮稻釀酒的事情!也沒有說紅蓮春就是用紅蓮稻釀製的。類似手法,鄭叔清可謂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但他又不得不服!鄭叔清完全可以預料,紅蓮春一定可以在長安一炮走紅。因為隻要酒的逼格到位了,那麼隻要它的味道不是特彆怪,以至於被歸為“異類好酒”,那麼就一定可以在長安龐大的酒水市場裡麵占據一席之地。宴席上喝酒的人,喝的從來不是酒,而是人情世故。酒的質量沒有壓倒性的優勢,那麼哪一種酒能給自己帶來更多麵子,哪一種酒就容易出現在酒桌上。方重勇前世,如果請朋友喝酒,請喝茅台,肯定是跟請喝牛欄山,效果完全不同的。鄭叔清想不到,方重勇如此年輕,居然深諳此道,已經不能用“人不可貌相”來形容了。方有德家的逆子,真踏馬恐怖!類似紅蓮春的情況,就好比說有個人姓顧名問,然後出席一個與他無關的重要會議。會議中主持人詢問:“顧問來了沒有?”這個人冒名頂替上台,完成演講。其實主持人話語中的“顧問”二字,並不是問誰是姓顧名問的人!紅蓮春不一定是紅蓮稻釀成的,就好像姓顧名問的人也不一定是顧問身份一樣!方重勇要是對外宣稱,之所以起名叫“紅蓮春”,就是因為此酒色澤如紅蓮一般,誰又能說這個名字起得不妥?“上元節,必有大酺。若是能讓紅蓮春成為大酺的指定酒水,這一戰,就是板上釘釘了。”方重勇感慨歎息道,在鄭叔清他們喝這個酒以前,自己的心都是懸著的。雖然方來鵲說酒的味道不錯,但這小子好像吃什麼都不挑,說的話完全沒什麼說服力。“那,我們現在要做什麼?”鄭叔清疑惑問道,現在方重勇已經是他的救命稻草,這位夔州刺史已經不做他想,方重勇說什麼他就做什麼,唯有如此他才能上岸。“紅曲之法,不出數年就會名揚天下,藏是藏不住的。但在使君返回長安之前,此法絕對不可以泄露半點出去。請使君派得力之人參與製作紅曲。有了紅曲,釀酒之法倒是尋常,可以讓夔州數得上號的酒坊都參與製作。如今紅曲尚為貴重之物,可以趁著消息不暢在長安賺一波大錢。一旦製作紅曲之法擴散開來,紅曲酒必定飛入尋常百姓之家,請使君不要患得患失。使君的目的,隻在於返回長安而已。”方重勇怕鄭叔清想太多,很是耐心的解釋了一番。這位夔州刺史,事情沒發生的時候他想得很少,完全沒有察覺。等事情發生後,他又想得太多,幺蛾子不斷。就說上次統一漕船標準那事,鄭叔清居然把主意打到朝廷的漕船上,還想把對付商賈的那一套用來對付朝廷所屬的漕船,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方重勇真怕鄭叔清把紅蓮春當斂財工具,拽著手裡不放。“是有點可惜,但本官也沒想太多。”鄭叔清依依不舍,頗有留戀一般說道,很顯然他剛才就想了很多,聽完方重勇這番話以後清醒了過來。“事不宜遲,使君這便安排生產紅曲與釀酒吧。這種酒秋釀春熟,正好趕得上時間。”方重勇的催促聲,打斷了想入非非的鄭叔清,後者還在想怎麼攢一點紅蓮春去送人情。“明白明白,本官這就去安排。”……隨著秋收的一天天過去,夔州紅蓮稻的後續消息,開始慢慢發酵,各種流言在長安城內的酒坊與青樓流傳著,一種用紅蓮稻米釀製的絕世美酒“紅蓮春”,也逐漸在好酒之人當中口口相傳,越傳越神奇。紅蓮稻的珍貴,就已經保證了足夠的噱頭!對於那些平日裡吃飯都要吃“水晶飯”的大佬來說,不搞點紅蓮春來嘗嘗鮮,對得起自己這張臉麼?對於那些想要攀附權貴的“大唐好青年”們來說,去給貴人們送禮,不提一壺紅蓮春去登門拜訪,那叫給麵子麼?越是見不到,就越是期待。越是原料名貴,就越是逼格高超。聽說此酒鮮紅如血,又清澈透亮,沒有一絲雜質與酸澀。光是在腦中想一想都要覺得醉了。但除了這款美酒的相關消息在不斷傳播發酵外,還有另一件更重要的傳聞,也在坊間不停發酵!時間已然到了深秋,這天興慶宮的南熏殿內,高力士正在給李隆基洗腳,而後者正坐在高腳凳上看信,雙手都在微微顫抖。王忠嗣寫給太子李瑛的回信,其副本居然堂而皇之的出現在了李隆基的手中!“忠嗣不愧是朕養大的,果然深明大義,沒有跟著太子那群人鬼混,知道朕的苦心。”李隆基深深長歎,李唐皇室中同室操戈的老毛病,似乎隔十多年就要爆發一次,從來都沒有真正的平靜過。“為什麼太子他們,就不能學朕與寧王那般兄友弟恭呢?”他恨恨的拍了拍高腳凳上扶手,怒其不爭的嗬斥道。當然,也就是對著空氣發怒,跟無能狂怒一線之隔。一年前,李隆基跟太子李瑛之間的關係,就已經處於決裂狀態了。當初,他潛邸時的寵妃趙麗妃、皇甫德儀與劉才人,分彆生太子李瑛、鄂王李瑤、光王李琚。因為各種原因,李瑛被封太子。但後麵年輕漂亮嘴巴又乖巧的武惠妃得寵,而三妃相繼失寵。於是李瑛、李瑤與李琚三人常為母親不得寵而不樂,同仇敵愾之下抱團,私下裡閒聊多有怨言。惠妃之女鹹宜公主的駙馬楊洄,一直都知道武惠妃野心,就是扶持自己的兒子李琩上位為太子。於是便暗地裡派人每天觀察李瑛有何異動,並向惠武惠妃報告。耐不住寂寞的武惠妃,向李隆基哭訴太子結黨營私,想要謀害她們母子。李隆基大怒,想要廢太子,但被張九齡以“太子國本,不可輕動”為由勸阻了。雖然這件事最後以不了了之告終,但李隆基心裡想什麼,李瑛已經徹底看明白了,也不再抱有奢望。如今看到李瑛拉攏王忠嗣,又看到王忠嗣在信中嚴厲嗬斥李瑛,嚴詞拒絕結黨,李隆基心中也是五味雜陳。慶幸的是沒把王忠嗣養成白眼狼,失望的是李瑛行事越來越張狂,似乎離“玄武門plus”越來越近。李隆基在心痛之餘,想起當年自己的兄長,寧王李憲是如何推讓太子,如何兄友弟恭。忍不住對李瑛更加失望與痛恨。“朕欲廢太子,力士以為如何?”李隆基漫不經心的詢問道,這時候高力士已經在給他擦腳了。等腳盆被宮人搬走,高力士這才躬身行禮道:“此乃天子家事,奴豈能說三道四?”“哼!你倒是謹慎。”李隆基冷哼一聲,沒有追問下去。當然了,如果高力士真的說了,他也未必會高興。高力士能得李隆基深深信任,便是因為對方謹言慎行,不該出頭的事情,死也不出頭。“傳張九齡、李林甫到紫宸殿。”李隆基站起身,甩了甩袖子轉身便往殿外而去。隻剩下高力士手足無措的站在原地,又馬上小跑著跟了上去。……張九齡比李林甫和李隆基的年齡大了一圈,又是從小苦讀書考科舉當的宰相,飽經風霜身體不太好,深夜被叫醒前往大明宮,都是睡眼惺忪,強打精神。李林甫已經提前從武惠妃那邊得到了一些小道消息,知道李隆基大概會問什麼樣的問題,因此胸有成竹,倒是比張九齡顯得淡然許多。“二位相公都幫朕看看,朕那位逆子,究竟想乾什麼。”李隆基一臉怒容的揚了揚手中的信件,不知道是在做戲,又或者真的怒不可遏,總感覺他似乎下一秒就會立刻對他的“好兒子”出手一般。信件在張九齡與李林甫之間傳閱,兩人都沒有說話。“聖人,太子乃是國本,不可輕動。”張九齡將信還給高力士後,依然還是那句話。其實今日李隆基發作的原因既稀奇又不稀奇。稀奇的是李瑛居然病急亂投醫,給已經投閒置散的王忠嗣寫信結黨。不稀奇的是,李隆基與李瑛這對父子已經勢成水火,情同仇寇,無法繼續共存了。甚至不能排除一場驚天政變,正在醞釀之中。張九齡還能說什麼呢,換個太子就能天下太平麼?恐怕不見得。“哥奴,你說,要怎麼處置太子為好?”李隆基也不去看張九齡,而是轉過頭詢問麵色淡然的李林甫。“以微臣之見,此乃聖人之家事,不是外人可以非議的,一切由聖人定奪就好。”李林甫躬身一拜,耍了個滑頭。“聖人,左相之言微臣不敢苟同。太子為國本,不僅僅是陛下的家事,更是天下事,事關天下人的安危,微臣鬥膽說一句:太子不可輕廢。”張九齡的話是老生常談,不能說有問題。隻是,李隆基心裡依然很不舒服,他覺得自己這個皇帝當得很憋屈,當得不夠爽快!九五之尊,為什麼連廢個太子都有人說三道四的?霍光難道沒有廢過太子麼?他那時候就不算“動搖國本”了?李隆基越想越氣,輕輕一抬手,示意張九齡和李林甫二人可以走了!他從來沒有對宰相如此無禮過。無論是開元前期的姚崇、宋璟;還是後麵存在感很低的裴光庭與韓休,他都是以禮相待,不曾有過怠慢。張九齡與李林甫終於還是離開了,二人各懷心事。且不說憂心忡忡的張九齡,就單說李林甫。他回到平康坊的自家宅院後,便要府裡的下人前去通知武惠妃的女婿楊洄來自己府邸議事。等後者到李林甫的府邸書房與之會麵後,李林甫一臉鄭重的對楊洄說了四個字,要對方傳達給武惠妃。這四個字便是:願保壽王!方重勇不知道的是,開元末年長安城內的政治風暴,已經拉開了序幕,各路演員開始粉墨登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