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秋收季節的到來,夔州刺史鄭叔清臉上也布滿了愁容。俗語說年怕中秋月怕半,秋收一過,就意味著這一年也快到尾聲,明年上元節又緊挨著新年,可以說要翻盤,現在已經是最後時刻。然而鄭叔清依舊看不到生機在哪裡!夔州這地方,除了江關以外,就真的沒啥鳥事了。所有的經濟發展,都是來往客商帶來的,本地有田畝的常住人口比例(官府在冊),不要說跟方重勇前世相比,就算在此時,也是蜀地倒著數。“巨無霸”河北清河郡一地,戶口數便是夔州的五十倍!但與之相對的是,夔州因為旅遊業的興旺,無田畝的“客戶”人數眾多,聚居於府城,也造成了釀酒行業的畸形繁榮。從雲陽的曲米春,到府城本地的巫峽春,可以說自古以來就不缺好酒。宋代範成大有詩雲:雲安酒濃曲米賤,家家扶得醉人回。說的就是夔州這裡的美酒,不僅價格低廉,而且性價比極高。從這個角度看,鄭叔清的擔憂不是空穴來風:夔州美酒,並不符合長安貴人的審美。正因為性價比高,所以在貴族階層沒有市場競爭力,隻能作為“地方特色”而聞名。杜甫當年如果不是落魄到夔州避難,他在長安是碰都不會碰夔州曲米春這一類米酒的。換言之,夔州酒業雖然興旺,但除了自家釀一點自己喝,多的賣給酒肆賺些小錢,或者酒坊釀一些招待客商,最多也就這樣了。橫行本地的土霸王,終究上不了長安的大舞台。而不能在長安銷售的酒,是沒有什麼商業價值的,其他地方,也有本地的美酒,一樣物美價廉,夔州的酒到了除長安、洛陽等地以外的地方,完全沒有售賣的可能性。至於釀酒所需的大量糧食是從哪裡來的,那當然是從蜀地而來啊!從來往的客商那裡買就很便捷,這就是夔州不產糧卻酒業發達的原因之一。因此,釀酒原料易得,山泉水質好,酒水品質上乘(並非頂尖),是夔州酒業的優勢;在長安權貴圈子裡名聲不顯,距離關中路途遙遠無法靠數量走下層路線,是夔州酒業的劣勢。而且由於唐代漕運的限製,靠大規模走量來賣酒,是不現實的,也會遭遇抵製。蓮花池彆院的書房裡,方重勇將這些掰開了給鄭叔清分析了一番,府衙已經開始低價收購今年秋收後的新糧,為釀酒準備原料。隻是理想是一回事,現實又是另外一回事了。釀酒不是難事,難的是如何在長安大賣!“這麼說來,夔州的酒,是名氣不夠咯?”聽完方重勇的分析,鄭叔清皺著眉頭自言自語一般反問道。他本身就是從長安來的,出自官宦之家,自然是不缺好東西,也算是見多識廣了。夔州的酒,最大的問題,不是出在味道上,而是出在顏色上!出在逼格上!在唐代,沒有特彆顏色的酒,是上不了貴族食譜的!天然就在酒水鄙視鏈的最底層。豔紅如血的葡萄酒,黃如琥珀的黃醅酒,碧如湖澤的三勒漿,都是各有特色。你要是拿出一壺帶著淡淡乳白的米酒上桌,都不好意思跟客人打招呼!從賣相上看,就遜色了三分!這都還沒開始品嘗就已經輸了!長安的權貴個性張揚,醉生夢死,追求奢華。夔州本地惠而不費的曲米春、巫峽春,不是他們的菜!“其實吧,光看顏色,夔州酒就已經毫無優勢,想短期內聲名大噪談何容易,你怎麼想靠釀酒賺錢呢?”鄭叔清忍不住歎息道。糧食買就買了吧,反正脫手不難,到冬天的時候脫手還能小賺一點酒錢。“除此以外,釀酒原料來得太容易,也會讓人覺得品質低劣,上不了大雅之堂。”他又繼續補了一刀。物以稀為貴的道理,哪裡都適用。如果釀酒的原料易得(包括水),陳釀的時間又很短,那麼自然會被人認為品質一般。現在離明年上元節不過幾個月,這幾個月的“陳釀”,想去忽悠那些把酒當水喝的長安權貴。還是有點太天真了!方重勇之前“關稅改製,標定漕船”的套路,確實讓鄭叔清很驚豔,甚至可以說是“化腐朽為神奇”,但很顯然,完全不會飲酒的方重勇,在酒水這一塊,很難搞出花樣來。“使君,其實吧,我們可以用紅蓮稻來釀酒。”方重勇言之鑿鑿的說道。他從夏天開始就一直當鹹魚,每日讀書練字,看上去日子過得很是悠閒,但實際上,卻一直在收集各種信息,並準備殺手鐧!如今,寶劍出鞘,誰與爭鋒!“紅蓮稻釀酒?”鄭叔清一愣,完全沒搞明白方重勇的思路。好吃的稻米,未必適合釀酒,反之亦然。釀酒的材料,有時候跟它本身好不好吃無關。高粱那麼難吃,高粱酒的風味卻又完全相反,在酒類中獨樹一幟,便是這個道理。紅蓮稻確實好吃,隻不過,釀酒未必適合,而且也沒人這麼做!這麼珍貴的稻米,屬於皇家貢品,李隆基賞賜給誰,誰家才有得吃。就算路途上有“漂沒”的部分,拿到“開路稻”的那些人也不敢公開炫耀,更不可能拿紅蓮稻這麼珍貴的貢品來私釀。又沒有需求,又舍不得材料,還有一大堆現成的好酒,長安有紅蓮稻釀的酒才是真見鬼!“你莫不是在說笑,這紅蓮稻從何而來?”鄭叔清攤開雙手,一臉詫異看著方重勇詢問道。“使君,某問你一個問題。”“請講。”“顧況那份公文,應該在長安某些人中間,不是什麼秘密了吧。”方重勇忽然提起這一茬,倒是有點出乎鄭叔清的意料。“如果,我是說如果現在有人在長安散布消息,說夔州的貢品紅蓮稻,已經被大量用於釀酒,那麼是不是正好跟顧況這份公文對得上呢?”方重勇微笑說道。好像,似乎,可能……確實是這樣。鄭叔清微微點頭,可以查到實證的流言,是很容易發酵的。顧況那封公文並不加密,沿途經過了不少驛站,也經過了不少官員的手,最後才到戶部尚書的案頭!這條線上的任何人,都可能將消息散布出去。如果有心人推波助瀾的話,那麼弄得全長安城人儘皆知,也不是什麼難事。紅蓮稻因為“山火”被損毀了一半,那麼這一半是真的損毀了,還是……僅僅從朝廷的賬冊上消失了而已,誰知道?曆朝曆代,看熱鬨的人都是喜歡陰謀論的!拿了“開路稻”的人不會說,更不會出來澄清,而沒有拿的人,則會將其當成茶前飯後的談資!最後,這些紅蓮稻被用於釀酒,就是流言的最終版本!也掩蓋了某些人在沿途“上下其手”的罪行!所有人都會期待:他喵的,那貴如黃金的紅蓮稻,釀出來的酒該是何等滋味?於是,現在夔州確實沒有紅蓮稻用來釀酒,但是可以讓長安的權貴們認為,有一批紅蓮稻被截留在了夔州本地,被用來釀酒了!隻要他們認為有,那沒有也是有,知道內情的人不會出來拆穿,更不可能指著自己的鼻子說:夔州沒有紅蓮稻,多的都在我口袋裡呢。至於李隆基,他要多拿十萬貫,就算知道內情,難道還會去追責幫他賺錢的得力狗腿子?想明白這一層關係,鄭叔清興奮的搓了搓手問道:“好像是這樣,但是……長安貴人們的嘴,可是很難伺候的。尋常巫峽春,難入貴人法眼啊!”“那是自然,不過我這裡還有殺招。從現在開始釀造,到明年上元節之前,正好造好。我們把酒運到長安,在長安換錢,直接當做稅款交出去!”方重勇自信滿滿,從身後拿出一個小布袋,放到桌案上。他解開布袋的繩索,裡麵裝著一粒一粒紅色的米。“紅蓮稻!”鄭叔清霍然起身,整個人都呆住了。他將這些紅色的粳米拿在手中觀摩,仔細查看,卻又察覺到了不對勁。“傳言紅蓮稻,是通透如紅玉,這種……不太像。”鄭叔清一邊說一邊將紅色的粳米放回,微微搖頭。“使君認為,如果紅蓮稻釀酒,應該是什麼顏色的?”方重勇沉聲問道。“色澤紅而通透,比葡萄酒色淺,但透亮澄澈……”鄭叔清閉上眼睛,搖頭晃腦,滿臉陶醉的說道。你還真是很懂權貴們喜歡的那種調調啊!方重勇忍不住在心裡吐槽道。聊也聊夠了,他對鄭叔清行了一禮道:“使君這便隨某去鳳仙樓,某已經布置好了。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使君回長安之路,便從今日開始發力!”方重勇十分中二的振臂高呼道。鄭叔清卻怎麼也提不起精神,有氣無力的擺了擺手,起身跟在了方重勇身後。二人從府衙北城入內,路上見到了都對著他們親切行禮。看到這一幕,鄭叔清心裡還是有些自得的。來到鳳仙樓門外,就看到方來鵲拿著一根雞腿在啃。方重勇麵色一黑,不悅嗬斥道:“怎麼又吃上了?”“呃,是這樣的,鳳仙樓的掌櫃很熱情,給了奴好多吃的……”方來鵲訕訕說道,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看得方重勇直皺眉的。“事情辦妥了麼?”方重勇虎著臉詢問道,隻要方來鵲敢說一個不字,他馬上就要用家法伺候了!“妥了妥了,鳳仙樓的少東家,不遠千裡從長安趕來了。”方來鵲湊到方重勇耳邊小聲說道。“好!”方重勇走過去對鄭叔清說道:“已經妥了,請使君入鳳仙樓頂樓,商議大事!”鄭叔清看他說得鄭重,也是麵色沉靜的點點頭,一行人來到頂樓,就看到有個穿著很是普通,如同農夫一般的年輕人,已經等候多時了。“鄙人王得福見過使君,家父王元寶,在長安經商。”王元寶?鄭叔清微微愣神,隨即很是矜持的點點頭,與方重勇一起,坐到了王德福對麵。王元寶是長安首富,也極有可能是大唐首富,以販運琉璃發家。這一點鄭叔清也是有所耳聞。方重勇湊到鄭叔清耳邊嘀咕道:“當初我見鳳仙樓用琉璃為瓦,就知道他家必定是王元寶為東家。尋常商賈,哪裡能去買琉璃瓦蓋房子呢?”用出廠價的磚瓦蓋房子,這是人之常情而已。“今日,某便是想代表使君,聊一聊這紅蓮春的酒。”方重勇做了個請的手勢說道,方來鵲麻利的將一壇酒的蓋子打開,然後給鄭叔清與王德福麵前的瓷碗中都倒滿了酒。和鄭叔清預料的一樣,酒色嫣紅澄澈,看起來就不是凡品。“請君品嘗!”方重勇站起身,對二人說道。這酒聞起來氣味香醇,入口卻有些微甜,口感柔爽,有淡淡苦味,下肚後又回味悠長。這酒的香氣味道都十分獨特,鄭叔清也不是沒喝過好酒的人,但愣是沒有一種酒,與這樣的酒味道相似。“這,便是用紅蓮稻釀製的紅蓮春。”方重勇鄭重介紹道。王德福微笑點頭,笑容似有深意;鄭叔清亦是微笑點頭,那是真心實意。“家父會想辦法在長安運作售賣紅蓮春,在長安結算。其釀製過程,我們不問。敢問郎君想定什麼價格?”長安的酒,其實售價非常固定,並不是一個酒一個價,而是把酒“分類”了。不同檔次的酒水,價格也是不同。尋常百姓家裡用的酒,一鬥(小鬥,兩升)百文。官僚與富人之家用的酒,一鬥千文(一貫)。而權貴階層宴會用的酒,那價格就不太好說了。也可以是一鬥萬文,也可以是十萬文,全看稀缺程度。“紅蓮稻乃貢品,一石米出一鬥酒。一鬥二十貫,那隻是成本!我們賣給貴店,就是一鬥二十五貫。其他的,你們願意賣多貴就可以賣多貴。紅蓮春不比一般酒,它不傷身,還可以強身健體,最是適合貴人們喝。這一壇酒就送給少東家了,少東家是見多識廣的人,某說得是不是真的,喝完這一壇,自有定論。”“伱們有多少鬥?如果不多,某全要了。”沉思了很久,王德福抬頭詢問道。“不多,也就是價值十多萬貫的酒吧。明年上元節以前送到長安。”“太多了,這麼大數額,某不能做主,要先回長安與父親先商議一番再說。”王德福拱手行禮說道。鄭叔清與方重勇對視一眼,方重勇微微搖頭,示意鄭叔清不要激動,稍安勿躁。“既然如此,那某與使君便先告辭了。王首富什麼時候決定好了,什麼時候知會我們便是了。”方重勇恭敬行禮,隨即拉著鄭叔清就出了鳳仙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