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百曉生賣藝乞討】的盟主。)
越是深入水西之地,雲崢的內心越是被許多不好的回憶所占據。
對於野心家而言,這是最好的時代,他們的實力在一次次觥籌交錯之間無聲無息地彙聚。對於大明子民而言,最壞的時代則即將隨後來臨。
麵對這場所謂的英雄大會,雲崢心底全無壯懷,隻有對於所謂“英雄”們的厭棄,譬如晉朝竹林七賢當中的阮籍阮嗣宗窮途而哭——“時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
他已經從先期探路的塘騎口中,得知了近期發生在水西的無數鬨劇。
儘管從未對這些所謂的“英雄”抱有任何幻想,但雲崢依然忍不住想要大聲嗤笑。可那些徘徊不去的舊時噩夢讓他一個字笑不出口,也唯有橫眉冷對而已。
(醜類麇集,惡狗逐食。有何英雄可稱?)
金開甲、烏爾山等人,已逐漸將這個幻境世界當成另一個真實世界來看待。
但雲崢卻始終難以真正融入這個世界。
在雲崢眼中,無論這個世界是真實還是虛幻,都是一個正在走向毀滅的世界。
不說若乾年後,建州女真的領袖努爾哈赤將成功整合女真三大部落,崛起於明朝東北疆域,成為一顆根深蒂固、難以拔除的毒瘤。
即便是眼前的水西之地,也即將迎來群魔亂舞的未來。
為了避免類似於貴陽圍城的悲劇重演,雲崢沒少利用軍務的閒暇,對本朝的曆史痛下苦功,其中尤以西南土司的曆史為最。
雲崢清楚知道,那些在天啟二年跟隨水西安家反叛大明的土司,幾乎全是萬曆二十七年助朝廷平定播州楊應龍的所謂功臣的後代。
在平定楊應龍的戰爭中,這些土司們贏得了土地、財富、封賞、威望,以及最重要的戰爭經驗。這讓他們心中逐漸萌生了不應有的野心與欲望。
因此,在那場席卷了整個大明西南的奢安之亂中,幾乎所有曾經在水西英雄大會上宣布誓死效忠大明的諸侯,都選擇了追隨安邦彥參與叛亂。
而身為穿越者的雲崢更加知道的是,奢安之亂的平定並不是西南動亂的結束。因為在平定奢安之亂的過程中,又有更多土司撈得盆滿缽滿,一個個厲兵秣馬,漸漸生出作亂之心。
如果曆史不發生改變的話,在安邦彥之後,阿迷土司普名聲、王弄土司沙定洲又將接過反旗,再次給這片已經曆無數苦難、滿目瘡痍的土地,增添新的傷痕與痛楚。
這一場水西英雄大會,不但沒能為這片土地帶來和平和希望,反而成為了一切動亂的根源。讓這片西南大地,就這樣陷入兵災往複,無休無止的惡性循環。
水西領內,最繁華的城邑自然正是安氏的大本營水西城。然而英雄大會的舉辦場所,卻是更西邊的七星關下。
雲崢一行人先於水西城略作駐足,便要往七星關,奉朝廷之命號令群雄,主持英雄大會。
客棧之內,金福壽、水柔沁、霍弘毅、宋襄翎等追隨者隻覺得渾身上下寫滿了不自在。
隻因此時的雲崢,冷著個臉,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這讓以往融洽的氛圍蕩然無存。
不甚正經的宋襄翎心中突然產生了一個想法:
(不就是和老婆分開一段時間嗎?至於這麼大反應嗎?)
當然,宋襄翎也隻能當一個思想上的巨人,他是萬萬不敢把這話說出來的。
倒是霍弘毅神經最為大條,他雖然隱約覺得,自從那個女主人走後,雲崢好像變得特彆不好相處,但生性豁達的他還是努力地想辦法挑起話題,來減少現場的壓抑氣氛:
“你們看到那些土司打架了嗎?簡直是烏煙瘴氣,老霍我活了這麼久也算是見到世麵了。什麼英雄大會,我看是狗熊大會還差不多。”
霍弘毅雖然眼神不好,不識時務,但是不代表不會察言觀色,他一見眾人似乎對這些參加“英雄大會”的所謂“英雄”非常不以為然,於是便自覺很有創意地將他們通通稱之為狗熊。
他的靈感來自於路上見到的一個據說是鎮雄土司的壯漢,那壯漢也無愧土司之名,每次出門都是招搖過市,前呼後擁,隻不過這些隨從有一半不是人,而是一群被馴養的黑熊罷了。
眼見眾人似乎對這些話題都不怎麼感興趣,霍弘毅想了想,說出了一件他覺得很有趣的事情:
“好像這次那個什麼楊應龍也派人來了。聽起來是不是很奇怪?楊應龍不是被這些水西狗熊集體討伐的對象嗎?這次水西狗熊大會就是為了針對他而召開的吧?”
雲崢心緒凝重,卻是不想聽這些勞什子話,當下出門散心去了。
“抓賊啊!”
人叢當中突然響起了一片抓賊之聲,混亂衝擊起南北貫通全城的長街,許多沿街小攤被打翻,叫罵之聲不絕於耳。
雲崢本不想管這等閒事,但卻突然覺著腰間一涼,冷笑一聲,攥住了探向自己荷包的一隻手,隻覺手感清冷滑膩如瓷,與安妙彤有兩三分相似。
他待要將對方一把拽出來,卻見以冪籬遮著麵的黑衣女飛賊向他打了個眼色,竟是將一個精致的蠟丸交到他手裡。
看來對方早就掌握了微服而至的雲崢的行蹤,這一場混亂,也全然是為他準備的。
接過蠟丸,放跑女子的那一刻,雲崢心中閃過多個可能在這個時候和自己接觸的勢力。
捏碎蠟丸之後,掉落出來的是一張以極纖薄的白綿紙繪製的地圖。展開地圖,隻見圖上指示出水西城西北角一個隱秘山坳之處,那裡有一座精美的涼亭。
“弟安邦彥誠邀雲兄一敘。”
言辭謙恭,顯得身段相當柔軟。
看起來,安邦彥需要設法攫取水西的權力,就必須尋找自己的外援,與安疆臣、安堯臣這兩個嫡流的堂兄,無疑存在著麵和心不和。
但從安邦彥後來引發的浩劫來看,雲崢當然不會覺得事情有這麼簡單。
何況,他和葉曦人生的噩夢,都是因這位水西梟雄而起來,他對對方不可能有一絲一毫的善意。
根據安邦彥提供的地圖,雲崢很快的找到了那一處位於水西城西北角城牆之外的隱蔽山坳。
山坳四周怪石嶙峋,樹木參天,仿若一道天然的屏障,將此處與外界隔絕開來。
在山坳的中心,一座古舊的涼亭靜靜佇立。由於光照的不足,即便此刻正是晴空萬裡的白日,這座涼亭依然像是被暗影所籠罩,恰似一隻蟄伏的巨獸。
雲崢孤身一人,沿著蜿蜒的小徑步入這山坳,涼風吹過,他身上的衣衫隨著步伐輕輕擺動。周圍的草叢裡,不時傳來蟲鳴聲,此起彼伏。
涼亭之中,一個同樣年輕的身影負手而立,看起來已經等候他多時。
“雲參將,久仰。”安邦彥微微行禮,他雖年輕,目光卻深邃,嘴角亦是掛著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
“安邦彥,你邀我至此,所為何事?”雲崢語氣嚴肅,自帶一種上官的不怒自威。
作為風頭正盛的實權參將,論起所謂的“江湖地位”,此時的雲崢也確實顯著地高於雖為水西本家,但是族中順位並不高的安邦彥。
而雲崢更是知道,若是自己現在突然暴起出手,完全可以將安邦彥這個未來的水西之狼當場誅殺,可是雲崢畢竟不是真的穿越到萬曆二十六年,而且現階段的安邦彥有他的利用價值,沒必要做這種逞一時之快的事情。
“大人,您是聰明人。如今這水西大會,各方諸侯看似齊心,實則各懷鬼胎。大人肩負欽差的重任,想為朝廷爭取盟主之位,可那些土司哪個會真心聽令?”安邦彥輕聲說道,語氣聽來人畜無害,一副完全為雲崢考慮的樣子。
雲崢眉頭一皺:“那你又有何打算?”
“我可助大人一臂之力。我雖在水西不受重用,但我有我的手段。大人若能助我得勢,我定能幫大人掌控局麵,讓這些土司唯朝廷馬首是瞻。”安邦彥眼中閃過一絲不甘:
“大人,您或許不知,在水西,我空有一身抱負。隻因我非嫡流,血統決定了我的地位。安疆臣自小就深受家族寵愛,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土司之位一定是他的,安堯臣也因嫡子身份備受矚目,而我呢?隻能在暗處看著他們儘享尊榮。那些本應屬於我的機會,一次次被他們奪走,我不甘心啊!”
說到最後,安邦彥的語氣已經有些亢奮,他目光飽含期盼地看著雲崢:“若大人給我這個機會,我定要證明自己,讓那些曾經輕視我的人都知道,我安邦彥絕非池中之物。也讓水西在朝廷的領導下走向真正的興盛,而我也能擺脫這屈居人下的命運。”
(演技很好,姿態也足夠謙卑,如果不是我預先知道此人的狼子野心,一時半會怕是也看不出他的真麵目。)
雲崢冷笑道:“你不過是想借我之手滿足你的野心,我如何信你?”
“大人,我們各取所需。您要的是盟主之位,穩定西南局勢,為朝廷立功。我要的是證明自己的機會,這並不衝突。況且,沒有我的幫助,大人在這水西,舉步維艱。”安邦彥不慌不忙地說道。
“更何況,在下早就不滿家兄試圖擁兵自重的態度,這對於水西而言,無疑是自取滅亡之道。”安邦彥眼睛都不眨地說出了一句雲崢非常認可的違心之語:“在下一向以為,水西的興盛,正是緣於對朝廷的親近。若是生出二心,無異於自毀根基。這是顯而易見的事情,可惜在下的許多族兄卻白長了一雙眼睛,對此視而不見。”
安邦彥說的,自然便是明初水西女族長奢香夫人幫助朝廷修建龍場九驛的事情。自此以後,貴州成為連接雲南、四川、湖南、廣西四省的重要樞紐,水西也因此開啟了興盛的曆史。
非常動人的理由,雲崢真的差點信了。
眼見雲崢不以為然,安邦彥急忙解釋道,他的額頭上甚至滲出了細微的汗珠:“大人也許不信我,但是在下費儘心力幫大人攫取盟主之位,便是與整個水西為敵,隻有朝廷能保我。若是安某對朝廷有二心,則朝廷必然收回對安某的支持,屆時,安某也將陷入萬劫不複之地,大人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呢?”
“可以說,安某的一切榮華富貴,乃至於身家性命,都建立在對朝廷的拳拳忠心之上。這一點,相信大人也明白。”
“你要什麼榮華富貴?你想當水西土司嗎?”
安邦彥惶恐道,“大人,土司之位輪不到我。但我有能力,若能借此機會為朝廷立功,日後朝廷給我一官半職,也好過在這水西被人壓製。”
雲崢沉默片刻,“即便如此,我也不會完全信你。你若有任何不軌之舉,我便將你斬落刀下。”
“大人放心,我會證明自己的誠意。明日大會,您且看我的行動。”安邦彥微微躬身,後背已經被冷汗浸透。
一半是演的,一半是真的。
安邦彥不知道的是,雲崢的殺氣並非是一種上官對下官的拿捏、恐嚇。就在剛剛的對話過程中,他是真的有好幾次想要一刀將安邦彥砍成兩段。
不得不說,離開葉曦獨自深入龍潭虎穴以後,他的殺心也變得與日俱增。
“而且。”安邦彥取出了一個綢布小包,道:“這份名冊,必定可以助大人獲得一份決勝的籌碼。”
雲崢自然不可能相信安邦彥,在他看來,權力的獲取並不完全取決於血統,更在於功績和影響力。安邦彥這條野心勃勃的惡狼,隻是因為血統而缺乏證明自己的機會罷了。他完全有可能假借與自己的合作,撈取在家族裡的晉升資本。
畢竟,雲崢雖然是朝廷新貴,但是並不具備提拔安邦彥的能力,那麼他自然有可能,隻是被安邦彥當成跳板。
想來,安邦彥也不會天真地以為雲崢會那麼容易相信自己,那麼這個布包裡的東西必定相當關鍵,讓安邦彥有足夠的自信——隻要雲崢看到這個東西,就一定會被自己打動!
於是雲崢饒有興趣地問道:“這是何物?”